俗话说,没见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宫望就真没见过。
修真之人严忌口舌之欲,体内杂质过多是阻碍修行的一大祸首。人人入道后的第一门功课便是洗筋伐髓,整个昆仑上至掌门下至跑腿的小厮,哪个不是早早摒弃了五谷杂粮,以吸收天地灵气赖以生存的?
灶炉和锅勺都眼生得很,宫望端着架势如临大敌,方觉夏握着拳头为他加油。
小小的人曲着双膝蹲坐在门槛上,下巴一会儿指着这个,一会儿指着那个,菜名报得像顺口溜。
灶洞里还煨着碳火,放些火引进去一吹就燃了,铁锅里滋滋地冒烟,宫望锅铲伸到一半,顿住,抬高些许又下落,落到一半又顿住。如此来回几次,锅里的水都烧干了,他还在踌躇不前。
“……我不会。”宫望放弃了。
宫望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他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生平第一次学会了认输。
方觉夏没有办法,他饿得厉害,可就算是自己动手也做不出什么珍馐美味。现在就连寄托在宫望身上的希望也泡了汤,方觉夏只好趁着炭火烤了几个土豆,吃完糊了一手的黑灰。
宫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躺椅老旧,摇晃时会有吱呀的响声。他见方觉夏吃一块儿黑不溜秋的炭土竟也津津有味,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渐渐地心生好奇,厚着脸皮讨了一个来,皮也不剥就往嘴里送。
满嘴的炭渣味儿令宫望浑身一僵,他眉心紧蹙,表情怪异极了,牙关虚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咬下第二口。
方觉夏这会儿已经换了一身行头,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宽檐草帽,肩上扛着不足宫望小腿高的小榔头,一手推开院门偏过头,深沉地对宫望道:“养活一个家不容易,我出门干活了,你在家有空就把院子里收拾收拾,扫扫地,喂喂小花和大壮。啊,对了,要是下雨了,记得收衣服。”
说完,跨出门去,背影瘦瘦小小。
他前脚一走,后脚小花就咯咯叫着满院子乱飞,翅膀扇动了四处落满的尘土,落脚处必定留下一滩稀薄的的鸡屎。
先师曾教导过宫望如何诛杀海底凶猛的妖兽,却没有人教他怎么去应付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宫望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他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一口吐掉土豆,匆匆追上了方觉夏的脚步。
“你跟来做什么?”方觉夏疑惑。
宫望没说话,用坚定的眼神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行至村口,路遇刘瞎子在大树下小憩,方觉夏起了坏心思,捏住刘瞎子的鼻子逗他醒。
一口气憋到了头,刘瞎子猛然惊醒,他听见方觉夏得逞的笑声,忍不住笑骂,“你这个臭小子,心眼真坏,能不能让我老头子好好睡个午觉?”
方觉夏笑得没皮没脸,“刘爷爷,别睡了,这好不容易出了个太阳,您去散散步啊。”
“懒得动,懒得动了!”刘瞎子摆摆手,“人老了,腿脚就不利索,皮猴也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我这把老骨头是没人管了。”
皮猴是刘瞎子养的狗,跟了他有五六年了,日子过得苦,没吃上几顿好的,瘦得像个猴儿。一人一狗在这小山村里与世无争的,也算是相依为命,皮猴虽然时常不着家,总归是忠心的,但凡刘瞎子吆喝一声,它就撒欢儿蹦跶出来了。
这不,刘瞎子话音一落,皮猴嘴里叼着根骨头从小道上一阵风似的窜过来,闻着方觉夏打转。
方觉夏摸了摸皮猴干枯的皮毛,“皮猴啊,你要好好守着刘爷爷,可不能乱跑啊。”
刘瞎子听了直发笑,“它一个畜生,你跟它说什么。”
两人闲聊了几句,方觉夏心里惦记着田里的野草,掐着时间就要走。皮猴不肯放人,咬着方觉夏的裤腿撒泼,刘瞎子侧耳听出了动静,笑骂道:“这猴儿不归我管了,送给你算了。”
眼看方觉夏的裤腿马上就要遭了秧,一直在旁便默不作声的宫望伸手替方觉夏挡了一下。皮猴是个欺软怕硬的,知道宫望不好惹,收敛了爪牙躲刘瞎子身后去了。
刘瞎子一怔,原本靠在躺椅上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他脸色有一瞬间的凝重,装作不经意地试探到:“这位是……?”
若不是方才宫望动手的那一霎那泄露了气息,刘瞎子自知,他是绝对无法察觉到此处还有第三个人存在的。刘瞎子早年闯荡过江湖,因为一身暴戾脾气而得罪了不少人,后被人陷害丢了修为和一双眼睛,无奈只好躲进凡俗。隐姓埋名十多年,这山村里陆陆续续也来过几个半吊子的散修,刘瞎子虽然眼睛瞎了,但识人准得很,那些散修是来自什么门路,他看都不用看,修真之人通身逼人的灵气,是骗不得人的。
但宫望的出现,对于刘瞎子来说就显得有些捉摸不透了。
察探不到灵气波动,没有真气的运转,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凡人,吐纳呼吸时立即会暴露自己的方位。可是宫望就像是一座封闭了自我气息的庞大雪山,人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只能窥得冰山一角。
刘瞎子不得不慎重起来。
见宫望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方觉夏只好打圆场道:“这是我远方来的亲戚,住两天内就走,他从小没读过书,是个粗莽的人,没有礼貌您多担待点,别跟他计较。”
刘瞎子:“……”我是瞎,可我不傻。
宫望:“……”算了。
告别了刘瞎子,两人继续往田边走。方觉夏肩上的小锄头从左肩换到了右肩,又从右肩换到了宫望手里。
宫望掂量了两下,这二两铁对于锻体多年的他来说根本轻到感觉不到重量,便忍不住好奇问了,“小友,你这是去作甚?”
方觉夏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去种田啊,不种田吃什么?”
宫望已经脱离凡俗太久太久了,他一时没有悟出这句话中的因果关系,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问下去,却听方觉夏高声道:“到了,就是这儿!”
说罢,脱了鞋挽起裤腿,仪式感十足地扶正了草帽,淌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田间走去。
宫望没有动,他虽然是一身再朴质不过的粗陋短打,但还是下意识地保持着修仙之人的高雅姿态。背脊笔直,脚步方正,哪怕手中握着锄头,也要握出利剑的气势。
方觉夏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见宫望不曾迈步,便回头招呼道:“你过来啊,还愣着干什么?”
宫望不进反退,摇摇头并不说话。
方觉夏抬手招了招,阳光穿过草帽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又疏懒的光影,瞳孔像琥珀一样魄人心弦,两条白嫩的脚腕淹没在浅浅的一池水中,清冽的气息迎面袭来,绿叶和杂花衬托着他像一个露水中诞生的小精灵,微微一笑便晃花了人的眼。
像被蛊惑了似的,宫望的脚竟然就这样松动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方觉夏的指挥下开始松土拔草。
忙活了一下午,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宫望总算是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拔完了这半亩田的草。他拖着布满泥污的双腿跟着方觉夏回到家,刚进门就被饿昏了头的小花给扇了一脸的鸡毛。
主人不在家,小花称大王。方觉夏要是再晚点回,这江山恐怕都要改了姓了,不过一下午的功夫,院子里整个而翻了个天。
方觉夏这暴脾气上来了,和宫望两个人前后围攻,誓要逮着小花关进鸡舍,并且放话要克扣它一天的伙食。
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昆仑山,大清殿内。一名广袖仙袍,浓眉白须的老者一甩拂尘,大喜过望道:“有消息了!”
“当真?!”此言一出,殿中顿时私语不断,人人交头接耳,一时间竟比凡俗间的菜市场还要热闹。
“肃静。”老者掌心微抬,一股庞大的真气释放开来,瞬息间掌控了全场。
一名劲装长袍的男子踏出一步,他腰后别着青锋三尺,略一抱拳,手臂肌肉结实有力,“敢问掌门,不知师祖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弟子兆驹斗胆请缨,定不负重望将师祖迎回昆仑!”
“莫急。”掌门略一沉吟,“方才师祖的魂火颤动,才能让我窥得一二玄机,待我幻化出水镜,才能探个究竟。”
老者一手掐诀,浓郁的真气萦绕,他取一滴指尖血,略一弹指,殿内便凭空化出一面透明的镜子,千万里之外的景象清晰跃然其上。
暮色四合,一栋破旧的农家小院,一只耀武扬威的鸡,和一大一小两个焦头烂额的人。
宫望头发乱了,衣服也旧了,裤腿上还印着田地里的泥点,笨拙地勾着腰大张着双手,全神贯注地与一只鸡斗智斗勇。
“别让它跑了!”方觉夏张牙舞爪的,这嘹亮的嗓子一喊出来,镇得整个大殿没人敢声张。
掌门:“……”
兆驹:“……”
众人:“……”
此时此刻,宫望似乎若有所感,他突然回过头,隔着遥遥山水与昆仑众人相望,心中是无限的怅然若失。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东西——是身为大能的尊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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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