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男人有些微胖,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脑袋光得像一颗卤蛋。
他把目光放在方觉夏身上,下巴高高昂着,满脸不善。
方觉夏没有迂回,直接点明了来意,男人的情绪顿时愤激起来,先是破口大骂,而后将银色镣铐抻得锵锵作响。
两人中间隔着一面坚固的铁窗,方觉夏并不怕他,安静地看他发泄。
男人将手掌拍在桌面,余威震动了方觉夏面前的水杯,他双目怒瞪,道:“那小子就是一只疯狗!见人就咬!老子是上了他的当!等我出去,一定要全部讨回来!”
他口中的“那小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这一切听上去都太巧了,巧合得有些不真实,甚至是令人透骨生寒。
方觉夏满心疑虑,微锁着眉心踏出了警局。
干净透亮的教室里,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解新的课题,方觉夏双手搭在课桌上,握着笔,但课本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页。
他还在思考那个巧合。
草稿纸上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堆,他想起什么,就提笔记下来,虽然笔迹潦草,但心中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时间,地点,过程,还有——动机。
他将所有关键词一个一个摘下来,然后慢慢捋成一条明朗的线。就好像考古学家手中的小刷子,将灰尘一点点扫去,还原事情的本质。
他推理了无数种可能,令他失望的是,最终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宋致。
现在唯一缺少的关键性证据,就是那块本该镶嵌在美工刀中的刀片。
方觉夏将这两个字圈了起来,力透纸背,他闭上眼,眼前却陡然闪现过不久前的一幕。
存钱罐细碎的响动恍若在耳边重现,他听见“叮啷”一声,一块尖锐的小铁片掉落在脚边。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放学铃已经响过三遍,笔尖在草稿纸上晕出指甲大小的墨团,将原本的字迹掩去。
方觉夏满目萎靡,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打定注意,必须要找个机会回去看看。
这一整天他都在走神,旁人的话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不真切。方觉夏强打起精神,背上书包,走到转角与尹洁撞了个正着。
尹洁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两手插在兜里,眉眼低垂着,她看了方觉夏一眼,道:“先别回去,陪我喝酒去。”
她向来是个独裁者,方觉夏也习惯了,再加上本就没打算拒绝,两人便钻进一家群魔乱舞的酒吧,寻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方觉夏没来过这种地方,尹洁生疏的模样看起来也不是常客,贸然一进场,就好像两只羊羔闯入了狼群,瞬息间被幽绿饥渴的目光所包围。
有人蠢蠢欲动,有人静候时机。这些目光令方觉夏如芒在背,尹洁却兀自沉浸在低迷的情绪中,丝毫没有察觉。
方觉夏前脚才迈入酒吧,宋致后脚就跟了进来,他一身极简的穿搭,隐没在人堆,落坐于方觉夏对面的卡座。宋致什么都没点,酒保为他端来的白开水碰也没碰,黑沉的眸子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方觉夏,交叉紧扣的双手透露出他的不虞。
欲要上前与方觉夏搭讪的人,都被宋致的气势给吓了回去。
尹洁去点酒,她把银行卡拍在吧台上,沿着酒单从头至尾各点了一杯。方觉夏不知道她买醉的缘由是什么,并没有出手阻止,反正这点钱尹大小姐还是造作得起的。
没过一会儿,面前便琳琅满目摆了一桌,红的白的黄的五颜六色,冰的温的热的五花八门。尹洁信手一捞,端起一杯鸡尾酒就往嘴里倒。
她不会喝酒,刚一入喉就呛个不停,方觉夏递过去一张纸,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不痛快,来折腾自己。”
尹洁哭着咳嗽:“我爸外面有人了。”
尹洁出生没多久,她妈就因产后抑郁去世了。她爸尹国强为了弥补,一直把尹洁当作掌中宝捧在手心,即使外面情人不断彩旗飘飘,却也顾虑着女儿的感受,没有在家中重新竖起一面红旗的打算。
但这一次,尹国强就像是被下了蛊一样,四十多岁的人一头栽了进去,昨天竟然还把那个女人带进了家门。
这是别人的家事,方觉夏说不上话,只能循着好话说了几句,多少给点宽慰。
尹洁摇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不安和愤怒席卷着她,她不论是什么酒,闭着眼往下灌,没两杯就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尹洁发起酒疯来,又哭又闹,方觉夏一双手都捉不住她,只听她趴在吧台上呜咽道:“我不要后妈!有了后妈的孩子就是一根草……还会抢走我的爸爸,抢走我的钱……我好惨呐!”
正哭诉着,又突然暴起握住方觉夏的手,梗着脖子打了个酒嗝,说:“那个女人好眼熟!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
她手劲本就不大,醉了后浑身软绵绵的坐都坐不稳,方觉夏轻易便挣脱出来。
从尹洁的只言片语中,尹国强的第二春是谁,方觉夏心中已经有了较量。她看着尹洁伤心难过的模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如果那个有本事让尹国强坠入爱河的女人真的是张莉莉,那么这件事情,方觉夏阴差阳错也推了一把手。
买醉本就是一时气闷,尹洁酒量不行,她人醉得不省人事,桌上的酒还没怎么动过。方觉夏嫌这儿环境太过吵闹,不想多待,搀起尹洁往门口走,却因尹洁烂醉如泥两条腿打着绕,总是走不了几步就往地上滑。
这短短一段路,不知道撞了几个人的肩踩了几个人的鞋,方觉夏一边在心里暗骂尹洁重得像一头猪,一边咬着牙往外走。
宋致想上来帮忙,却被方觉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一出门耳边便清静下来,方觉夏拦了一辆的士,半点不怜香惜玉地把尹洁扔进后座,自个儿不愿与醉鬼同伍,坐上了副驾驶。他刚准备喊师傅开车,后座闪雷般钻进一个人,方觉夏回头一看,宋致脸都不要了,睁着一双眼装无辜,没有半点要下车的意思。
“下车。”方觉夏叫他。
宋致不动。
方觉夏又说:“你下车。”
宋致还是不动。
方觉夏用手指着他,“下不下车。”
宋致自己假装听不见。
方觉夏都要被他气死了。
司机师傅以为他们年轻人在闹着玩,踩了脚油,问:“去哪儿啊?”
方觉夏报了个地址,便头一扭,抱着手臂生闷气去了。
车窗开了一半,晚风吹在脸上很是舒适。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还湿润着,方觉夏看到街上有人抱着颜色素淡的菊花神色缅哀,掐着日子一算,这才意识到马上就到清明节了。
司机把车停在两边栽满了梧桐树的马路上,方觉夏弯腰欲要去扶尹洁,却被宋致抓住了手臂。
宋致直言,“我不喜欢你碰别人。”
方觉夏知道宋致性子倔,自己拗不过他,也懒得跟他争,就说:“那你扶她出来啊。”
宋致满脸嫌弃,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你不扶,也不让我扶,到底想怎么样?”方觉夏没给宋致好脸色。
司机也在催,“我说你们能不能快点,我还想多跑几单赚钱养家糊口呢。”
宋致没有办法,只好拎着尹洁的衣领将人提了出来,手臂直直抻着,把尹洁往最远的地方送。如果可以,他连旁人的半片衣摆都不想碰到。
出租车开走了,车轮声渐远,宋致保持着这样诡异的姿势把尹洁送回家,在尹家人的大呼小叫中冷漠地关上了门。
尹家门前有个没来得及栽种的新花坛,里面积了半坛雨水,宋致用雨水洗手,每个指节都洗一边,好像怕沾染上什么病毒。
他的举动令方觉夏颇感无语,一句话都不想说,扭头就走。
“小夏。”
宋致叫住他,指尖还坠着几滴冰凉的水珠,他走进,一把将方觉夏扣进怀里,力气大到方觉夏无法呼吸。
宋致低头,一手箍住方觉夏的腰,一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轻啄,从手背吻到手心,每个指尖都不放过,这个绵长的吻沿着手腕一路蔓延至肩头。
“以后不准去那种地方,我很不舒服。”他微微喘气,“还有,回去多洗几次澡,你今天碰了太多人了。”
“你放什么狗屁!”方觉夏压根就没听他在放什么狗屁,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震得方觉夏掌心发麻。
这只手,刚刚落在宋致嘴上,现在落在他的脸上。
打完就溜,方觉夏脚下抹油跑得飞快。
回到家,方觉夏呲着牙甩手往二楼走,经过主卧时脚步一顿,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暧昧动静。
女人的低吟和男人的喘息从门缝里传来,黏稠的水声听得方觉夏面红耳赤,他听出来,这是方积德和杜兰的声音。
自从方觉夏回到方家后,杜兰就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害怕自己赔上了大半辈子,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便聪明地收敛了自己高傲娇作的性子,整日里对方积德嘘寒问暖,变得温柔解意起来。
她的改变令夫妻两人的感情迅速回温,这不,夜生活丰富多彩。
这个改变,对于方觉夏继承方家家业的主线任务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方觉夏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杜兰和方积德重归于好,必须要想点什么办法才行,否则杜兰要是又吹上了耳边风,唆使着把自己送去舅舅家,那不就等于羊入虎口吗?
这样想着,方觉夏顿时着急起来,他眼珠一转,双手拢在嘴边大唱到:“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啊”字一出,方积德转眼就萎了,杜兰本应该气愤的,但见方积德一脸郁卒,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积德:“……”
方积德:“……死孩子瞎唱什么!”
方觉夏脚底抹油溜了。
方觉夏心情好,哼着这歌的后半段去洗澡,路过窗台时看见宋致还站在那里,拿着手机在给谁打电话。
下一秒方觉夏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通,想也知道是宋致。
彼时宋致也从窗口发现了方觉夏的存在,两个人隔着玻璃对视,尽管月色昏暗看不清表情,但宋致的目光却极具穿透力,炙热到能燃烧一切。
宋致:“过两天回一趟家好不好?一起去给我爸扫墓。”
宋致工作后手头有了闲钱,就卖了一块墓地将宋光明入土为安了。
“……”方觉夏没急着说话,他在心中衡量去留和得失,又想起了那块不知所踪的刀片,最终点了下头。
宋致笑了,半张脸印着荧荧蓝光,犹如恶鬼般可怖。
两个人,各怀心思,各有目的,却踏上了同一辆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