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夏没有带邓依回小饭馆,而是找了一个僻静的去处。
眼下正是太阳悬得最高的时候,影子缩成一团被踩在脚下,就好像邓依自我封闭,无法挣脱的内心。
脚下的这条街很是冷清,红砖绿瓦,青苔悄悄生长在缝隙里。有几扇门大大咧咧开着,无所谓有没有人踏足,瓦下梁上悬挂的灯笼,褪色的长穗随风轻摇。
方觉夏同邓依说话,只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譬如坐公交时少了一块钱,学校食堂的中餐不合口味。这些琐碎的趣味日常,轻易便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就好像重逢的老友叙旧,这个认知,让邓依渐渐放松下来,不复来时那么局促。
聊到口渴,方觉夏起身去买水,考虑到邓依戴的口罩,他迟疑了一下,替她点了一杯解渴的柠檬茶。冰凉的水汽融化在掌心,柠檬片上插着一根吸管。
邓依道着谢接过,小心掀起口罩吸了一口,沁甜的滋味扩散到每个味蕾,心里却是一片苦涩,睫毛染上湿意。
她垂眸,一滴泪打在手背。
方觉夏把矿泉水瓶放在一边,凑过去安慰她,一只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发顶,说着一些哄人的话。
邓依哽咽,“我……我还是喜欢你。”
她没有去等方觉夏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可是……可是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丑八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自毁容后,邓依再也没笑过,她躲得远远的,不论是钟情的心上人,还是随处可见的镜子。她不敢开灯,偶尔有反射的玻璃面,目光不敢落在脸上,飘忽的眼神,尽管只是用余光,也能很轻易地看到她那沟壑深陷,如同地表裂谷的皮肤。
有时候抱着希望想要修复,有时候又想要割下脸皮彻底毁灭。
但最终只是无能为力,只能关掉灯,自欺欺人着。
方觉夏无话可说,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他的话无法为邓依带来任何转机。只能抱着她,轻拍她的背脊,动作温柔又包容。
“我还是喜欢你,我知道我不配。”邓依哭着,“但是我没有办法,你这么好,有时候只是看着你我就很满足了,我觉得,我再也不能遇见和你一样的人了。”
方觉夏吸了吸鼻子,说:“你也很好。”
邓依摇头,断断续续呼吸着,放任自己沉溺在方觉夏的怀抱中。
邓依在心里想,方觉夏一定考虑到了,自己纵然再渴,也不会脱下口罩去喝矿泉水,所以,就有了吸管。
他总是这样,笑着,闹着,表面上是一个不成熟的少年人,却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流露出不经意的温柔,这抹温柔,任何人都无法抗拒。
如果说,重逢是在邓依心上燃了一把名为希望的火,那么当方觉夏端着冷饮向她走来的那一刻,那把火已经倏然蔓延至五脏六腑,烧得她每根神经都在痛。
温柔,不是微笑的代名词,而是细致的心。
邓依哭了好久,一直到满街灯火,她才将泪水擦干。
方觉夏问:“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渴望的内心令邓依无法拒绝,她看方觉夏将自己的名字保存下来,美好地有些不真实。
方觉夏又问:“我能送你回家吗?”
邓依的家就住在附近,退学后,她跟随哥哥投奔了经营着小本生意的老乡,平日里在店里打打下手帮帮忙,能拿一点糊口的工资。
到了晚上,这条白天无人问津的街变得热闹起来,入乡随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什么节日,都有游客拎着花灯穿梭在夜市中。
邓依把头深深埋着,不看路,偶尔与人接踵撞肩,只瑟瑟地道歉。方觉夏牵起她的手,替她避开人群,掌心的温度在夜色下叫人眷恋无比。
斟酌往复半晌,方觉夏还是决定将对与邓依,不敢回首的往事问出口。因为只有剐掉坏死腐烂的肉,才能得以新生。
“那件事……你能和我说说吗?”方觉夏语带踌躇。
邓依盯着地面,声音轻到风一吹就散。
“其实警局给我打过电话,说凶手抓到了。”邓依顿了顿,“但我知道不是他。”
方觉夏不清楚这些后情,但同样觉得真正的凶手并没有落网,否则系统不会发布有关调查凶手的任务。
“我记得,那天晚上划伤我的人,很高,力气很大,并且,他恨我。”当内心开始剖析,将话说出口就变得没有那么难了,“他讨厌我,他是带着目的来的,他的目的,就是我的脸。”
方觉夏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这些话已经在邓依心中憋了好久,出事时,她太过惊慌绝望,满脑子都是锋利的刀。伤口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曾经邓依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所以在警方调查时,她并没有给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往后午夜梦回时,那横贯人生的凌厉两刀不断在她梦境中回放,邓依一面逃避,一面又克制不住的去想。
邓依的声音低下去,“我去警局看了,他们抓的那个人,身形不符,而且他看我的眼神,只有陌生,没有恨。”
听完邓依的这些话,任务进度已经提到了百分之四十,方觉夏知道自己离真相不远了,但他不是因为任务,只是为了邓依。
把邓依送到家,方觉夏沿着月色慢慢往回走。下午为了不惊扰到邓依,方觉夏把手机关机了,这会儿一开机,几十个未接来电,收件箱满到快要爆炸,常用的社交软件也不断有新的消息弹出来。
方觉夏给尹洁回了信息,告诉她自己没事,正在回去的路上。然后又挑着捡着回了几个重要的信息,接着给宋致打了个电话。
他知道宋致肯定就在附近,果不其然,电话铃声在转角处响起。
宋致没有接,也不见人,方觉夏循着铃声走过去,看见宋致有些狼狈地蹲在地上,像是失了力气,指尖夹着一支燃尽的烟,还毫无所察地往唇边送。
自打见宋致的第一面,方觉夏就知道自己这个表哥有一股傲气,他从没见过宋致像个街头乞儿一般蹲着,这样萧索又无力的动作放在宋致身上,违和感的确有些强烈了。
方觉夏走过去,道:“站起来。”
宋致没说话,依言站起身,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烟头,有些魂不守舍。
他真的很高,即使低着头,方觉夏也必须要抬首才能与其对视。
宋致的背后是路灯,灯光像蒙着一层雾气似的打下来,宋致高大的身躯将方觉夏整个笼罩在阴影中。
注意到这个细节的方觉夏略有不适,往后退了一步,眸光冷凝,“邓依和我没什么,你不要——”伤害她。
话说到一半,方觉夏感觉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一样,满目的白光让他住了口。他睁大眼,看着面前宋致常人难以企及的身高,邓依说过的话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很高,力气很大,并且,他恨我。”
“他讨厌我,他是带着目的来的,他的目的,就是我的脸。”
方觉夏想起那个动荡的夜晚,风很凉,公交已经停运,宋致一身伤痛,说:“你觉得邓依很漂亮。”
当时不懂,现在想来,冷气顺着脚踝往上爬,将心脏细密裹挟。
“是你吗?”方觉夏听见自己问。
宋致沉默。
良久,他闭上眼,喉结滚动,“不是我。”
他说话时极为平静,像一潭幽静的死水,方觉夏听不出真假,也不想继续往深处揣测。
他潜意识里,还是愿意相信宋致的。
但相信,不足以成为依据,这件事,方觉夏无论如何都会继续追查下去。
“最好不是你。”方觉夏说:“不论是谁,我都会亲手把他送进警局。”
宋致又点上了一根烟。
方觉夏没有继续多待,第二天一大早,老师带着学生集体游览的时候,他报备了一句,就能空着一双手回去了。
方觉夏去了当年报案的警局。
他到的时候,有两个打架斗殴的人正在录笔录,录着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一群人上去拉架,歪了桌子倒了椅子,场面鸡飞狗跳。
有个熟面孔窝在角落里看热闹,当初那个青涩的年轻警官如今也混成了老油条,悠悠哉哉翘着腿,肚子大了一圈,笑得像个弥勒佛。
方觉夏走过去,面孔稚嫩,行事却老练,先是递了一根烟,自报了姓名,客客气气说了两句恭维的话,这才讲明了来的目的。
年轻警官姓唐,是个扔人堆里找不见的名字,方觉夏没去记,就成他为唐警官。
说起邓依的案子,唐警官颇有感慨。那是他入职以来办的第一个案子,没成想就折了戟,明明排查得非常周密,可就是一点苗头都找不到,为了有个交代,实在是没有办法,老警官想了个办法,把当天报的两起案子混做了一起,那群和宋致有过肢体冲突的小混混就成了替罪羊。
这些是内部辛秘,唐警官本不该说的,但聊着聊着,一不小心就着了方觉夏的道,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经被全部套走了。
唐警官顿时有点慌,色厉内荏道:“我说小子,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到处去嚷嚷,不然我这位子可就坐不稳了!”
“再说了,那群小混混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抢劫伤人的事儿不知道做过多少,关他个半年,半点不冤枉啊!”或许是为了给自己求个心安,唐警官越说越像那么回事,都快把自己说服了。
方觉夏点点头,不打算为难他,只道:“我明天去探监,你帮我安排一下,我保证这事儿再没第二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