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
时而勇敢,时而怯懦,哭和笑只需要一个情绪的转换,爱与恨仅在一念之间。有时安全感要在熟悉的房间封闭上门窗,躲进被子里才能得到。有时却仅仅因有一个人在身边,就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头顶没有支柱,只有一把伞,脚边有顽强孤独的野草,脚下的水泥地裂了几条缝,细小却深刻的沟壑仿佛能将人吞噬。这一切似乎都不是那么美好,但此时此刻,在这寻常的不美好里,有一个人,一双眼睛,仅仅是看着你,就能让你举起双手,向他缴械投降,膜拜信仰。也能让你脚踏地,手撑天,不畏过去,不俱来往。
这是一个僻静的角落,没人来往。只有两个少年,占据小小一隅,待情绪风暴散去后,又悄悄酝酿出另一种青涩的情愫。
尹子泰的球鞋很旧了,有些地方的针脚已经松了,看不出牌子,或许是地摊上促销的换季品。前几天他又把头发理得短了些,蹲着看起来更像个刺猬,而且是个狼狈的刺猬。
男孩子身上的汗味并不好闻,刚才一番运动,尹子泰浑身没有一根干纱,汗水挥发时,尹子泰自己都能闻见,那股味道钻入鼻腔使人忍不住皱眉。方觉夏平日里最讨厌汗臭味,但这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没有空隙,小小的空间内充斥着淡淡的汗味,他竟然没有表露出一点不适,很安静地乖乖撑着伞,默默陪伴。
尹子泰伸出手,把伞面往方觉夏那边移了移,道:“不用管我,我皮糙肉厚不怕晒,味儿太大了,你遮住自己就好。”
听他这么说,方觉夏干脆把伞收了起来,惊得尹子泰“诶”了一声,连忙伸手将伞撑起,挡在两人头顶上。
“你把伞收起来干嘛啊?我说你不用管我,但这太阳这么大,把你晒坏了怎么办?”尹子泰小声说教着。
方觉夏眼神澄澈,认真道:“本来就是为了你才买的伞。”
闻言,尹子泰不说话了,心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眼睛落在方觉夏沁着一层小小汗珠的鼻尖上,握着伞柄的手越收越紧,指骨微微发白。
尹子泰沉默了很久,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开口。他心里有一股怨气,并不是愤怒,想要通过某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发泄出来。有很多话在他脑子里打了个转,接着又被揉碎了丢到一边,他提起一口气,张嘴时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完全没有必要!你看我这五大三粗,铜头铁臂的,还需要你关心吗?”
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我需要,我太她/妈需要了,没有你,老子都不想活了,活着真她/妈没意思。
但有些话,必须从方觉夏嘴里说出来才有意义,所以尹子泰拐了个弯,用一种几乎同等于自暴自弃的方式来讨要方觉夏的慰籍。
可惜方觉夏向来不走寻常路,在这个温情的时刻,他并没有顺势接上一两句煽情的话,而是拍了拍尹子泰手臂上的腱子肉,评价道:“的确体格强壮,身体健康。”说着,方觉夏又摸了摸自己没有多少肉的手臂,继续道:“但现在还是我这款比较吃香。”
尹子泰:“………”你男女通杀,当然吃香了!但谁跟你聊这个了?!
尹子泰难得的那点伤春悲秋的情怀,瞬间被方觉夏这个转折打消得无影无踪,他花了两秒钟收拾情绪,拍拍屁股站起来,道:“走吧,回去了。”
“等等。”方觉夏的手机响了,是邓依打来的,他正准备接听,却被尹子泰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去,按断了来电。
尹子泰耍着赖,把方觉夏手机没收了,“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可别见色忘义,接下来你的时间都是属于我的!”
方觉夏抢也抢不过,只能由着他。
尹子泰其实早就缓过来了,但就是想和方觉夏多待一会儿,所以装的一副心情郁结的模样,时不时叹一口气,又是捶胸又是顿足。
方觉夏不知道尹子泰的小心思,尽心尽力陪他瞎晃悠了大半天,一直到日暮西沉,尹子泰蹭了方觉夏一顿饭,才终于肯放方觉夏回去。
等方觉夏拿回手机,发现电话快被人打爆了,四十几通未接来电,一半来自宋致,一半来自邓依。
宋致的电话,无非是问方觉夏怎么还不回家。而邓依被方觉夏放了一下午鸽子,于情于理,方觉夏都先给邓依回了过去。
打第一遍,响到最后都没有人接,方觉夏正在犹豫要不要打第二遍,邓依的电话很快就又打了进来。
方觉夏接通,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语无伦次,听起来非常焦急,说话都打着颤。
方觉夏越听,神色越是凝重,一边说话,一边转身就往能打到车的路口跑。经过转角时看到尹子泰还没走远,有闲心在慢慢腾腾踢石头玩,伸长手一把拉过他,就塞进了出租车里。
尹子泰坐在后座上,一脸懵懂,但也没下车,只问了句,但方觉夏忙着打电话,没空打理他。
几句话的功夫,方觉夏通过电话安排好一切,对出租车司机道:“师傅,去中心医院,麻烦帮我开快点,有急事。”
“好嘞。”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呼啸而出。
尹子泰还在状况外,不等他问,方觉夏已经自觉先一步解释了,“邓依出事了,刚我打她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接的,她说邓依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拜托那人先送邓依去医院,我们现在就赶过去。”
“那……要报警吗?”尹子还是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问一句。
这倒是提醒了方觉夏,他沉吟了一下,“先看看情况,如果是人为,肯定要报警的。”
祸不单行,此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红绿灯那块儿堵了一路,方觉夏心里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让司机开着车飞过去。
相比起方觉夏的担心和焦急,尹子泰就淡然多了,说句实话,他对邓依的死活并不感兴趣,会坐在这里纯粹是因为方觉夏。
抵达医院时,距离最开始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通过不间断的联系,方觉夏了解到邓依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一切费用都是那位路过的大哥垫付的,目前医院已经给邓依安排了病房,情况稳定了下来。
尽管最惊心的一幕已经过去了,但方觉夏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因为他从电话人那头的语气中,听出了无法忽视的沉重。
市中心医院大部分人都下班了,邓依送的是急诊,病房门口很是冷清,方觉夏赶到时,看到有个穿着短袖的中年人靠在窗边抽烟,如果方觉夏没有猜错,这就是那个路过时正好听到电话铃声的陌生人。
方觉夏走过去一问,果然是他,男人吐了一口烟,摇着头道:“也不知道是谁,下手这么狠,这姑娘这一辈子怕是毁了。”
他指了指禁闭的病房门,接着道:“她已经醒了,情况……不好说,关了门谁也不让进,你是她男朋友吧?去劝劝,看能不能把门打开。”
方觉夏在邓依的病房外敲了半天门,把手都拍红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好像跟本没人在一样。尹子泰原本事不关己坐在长椅上打哈欠,但见方觉夏喊得嗓子都快哑了,而邓依屁都不放一个,顿时心头火气,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蓄力一脚把门踢开了。
门一开,邓依就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将头缩进了被子里,方觉夏慢慢靠近,停留在两步开外,嘴里轻声安抚着,希望邓依的情绪能尽快稳定下来。
但他注定要失望。
越是在乎一个人,就越害怕将自己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在方觉夏面前,邓依恨不得将钻进地缝里再也不爬出来,更别提回应他的话了。
方觉夏的方式太过温柔,与邓依的固执形成了一场拉锯战,尹子泰作为一个事外人,就少了许多顾虑,于是他再次站了出来,一把掀开了邓依头上的被子。
下一秒,病房里连空气都凝滞了。
尹子泰手里捏着被子的一角,惊愣许久,才慢慢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卧…槽…”
邓依尖叫一声,带着绝望而不堪的哭腔,重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隐忍的抽泣断断续续传来。
方觉夏深吸一口气,此刻说什么都是空白,他转身往外走,尹子泰跟了上去,低声猜测道:“这得多大仇啊?下手这么狠?你说,会不会是今天跟我们打球那伙人干的啊?因为输了球心里不痛快,就干出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尹子泰的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方觉夏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不好多说。
站在走廊上,方觉夏背靠着墙,目光紧盯病床上鼓起的被包,他没有迟疑,语气坚定,道:“报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