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小舅舅一家趁着温度回升,踏着大雪刚融的水气来拜年了。
宋光明放了封长鞭炮,方觉夏捂着耳朵等噼啪声过去,宋致和他挤在同一个单人沙发上剥橘子。
一共来了三个人,小舅和小舅妈,还有小表弟。
他们一家三口正好坐在唯一的长沙发上,宋光明和王梅则占据了两条圆凳。
茶几上摆着瓜子果盘,三杯茶冒着热气。许久没见,四个大人先是叙旧,而后聊了下孩子的成绩,接着不知谁开的头,话题就引到了方觉夏身上来。
小舅和方觉夏母亲宋荷青以前的关系很好,但后来慢慢的疏远了。在方觉夏的记忆中,小舅一直都很反对宋荷青嫁给方积德,连婚礼都没去参加。事实也证明小舅是正确的,方积德就是一个花心的浪荡子,结婚没多久就在外面彩旗飘飘,十几年来没让宋荷青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最后郁郁而终。
小舅从没踏足过方家,姐弟两唯一的联系就是逢年过节,宋荷青都会带上方觉夏回娘家探望。要是赶得巧了,两姐弟也能碰个面,尽管说不上话。
最让方觉夏感到无奈的是,有一年,方觉夏带小表弟宋星文放烟花,一不小心把人新买的羽绒服烧了个大洞,犯了错还死不承认。事后小舅追究起责任来,方觉夏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气得小舅把小表弟好一顿揍。从此以后小表弟见了方觉夏就如同耗子见了猫,恨不得从墙角打个洞钻进去,离这个魔鬼远远的。
这不,方觉夏但凡有点动静,小表弟就下意识往沙发缝里钻,好像对面坐着什么洪水猛兽。看得方觉夏眼睛一抽一抽的。
小舅把目光放在方觉夏身上,他是一个睿智的读书人,毕业后从事教育职业,平时说话比较直,也很有威严。
从刚才和宋光明的对话中,小舅已经知道了方觉夏目前的处境,他喝了一口茶,道:“方积德那个混账让你妈妈受了这么多苦,还放任小三把你赶出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舅这番话,让所有人都不敢开口了,暗中交换着眼神,空气都凝固住了。
道理很浅显,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选择直言挑白,小舅说话一针见血,将人不约而同忽略的事实摊开摆在眼前。
小舅态度严肃,方觉夏也不禁认真起来,“我打算先把书读好,多赚钱,反正我也指望不上他。”
小舅妈扯了扯小舅的袖子,小舅却不予理会,毫不犹豫继续道:“想法是不错,但你也是方积德的儿子,方家的所有都是你的。你的母亲识人不清,也没什么用,唯一给你留下的,就是方家的继承权。”
小舅说的这条路,方觉夏真没想要走过。
说白了,这具躯壳是他捡来的,前面十五年人生都不是他亲身经历,他只像是看了一场幻灯片,有感触,却没有代入感。
方积德和宋荷青在方觉夏的认知中,只是一个片面的形象,还不如朝夕相处生活了几个月的舅舅一家立体。当初他被赶出来,反倒松了一口气,正好,我也想离你们这些妖魔鬼怪远一点。
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方觉夏很懒,志向也不大,好不容易偷来了一生,他只想活得轻松一点。是游戏不好玩还是饭不好吃?为什么要想不开去搞宅斗?
所以对于小舅舅的规劝,方觉夏只能沉默以对。
沉默恰恰很好的表达了方觉夏的态度,小舅舅满脸失望,怒其不争。
还好这时王梅适时出来打圆场,“小夏才多大,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小舅舅拍拍脑袋,“也是,我糊涂了,等他长大了就懂了。”
大人说话三个小辈都不敢插嘴,宋致不声不吭剥他的橘子,剥到手边橘皮堆积如山,却忘了吃一片橘肉。
他很明显是在走神,一大盘橘子全被他祸害了。吃饭前王梅勒令宋致一定要吃完才能吃饭,方觉夏吃排骨的时候宋致在吃橘子,方觉夏吃完了宋致还在吃橘子。
看他慢条斯理一股一股往口里塞,方觉夏怀疑宋致会不会上火。
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矛盾。
家里总共只有三铺床,七个人有男有女,怎么睡是个问题。最后王梅安排了一下,让宋致把房间让给小舅舅夫妻,三个小辈挤一挤睡方觉夏房里。
哪知道方觉夏还没发表意见呢,宋星文先不乐意了。
他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双目坚定,谁劝都不开口,打死都不挪窝,俨然要与沙发共存亡的架势。
别人不知道宋星文闹什么别扭,方觉夏这个间接当事人还能不知道吗?他头发都快愁秃了,你说这小表弟年纪不大,怎么倔得跟头驴一样呢?
宋星文不起身,方觉夏和宋致也不好意思先去睡觉,只能陪他傻坐着。大人们熬不了夜,都先回房了,留下三个小辈相对无言。
眼看着分针转了一个圈,方觉夏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宋致晚饭都没吃还在吃橘子,他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一点,劝到:“要不你先去睡吧,我在这儿陪他。”
“不了。”方觉夏晃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强打精神道:“其实吧,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坐这儿不肯去睡,这事儿还跟我有点关系,我在寻思着怎么跟他沟通沟通。”
混世魔王前方觉夏造下的孽,丢下的锅,方觉夏都帮他背了。他闯下的烂摊子,方觉夏也得帮他收拾了。
于是,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方觉夏向宋致说起了宋星文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宋致听后,扶额叹息,“你以前是挺招人嫌的,大冬天的把我们赶出来,现在想起我都来气。”
方觉夏赔笑,“那不是年纪小不懂事吗?你看我现在还这样做吗?我现在可乖了。”
坐在一边生闷气的宋星文闻言,仗着还有人在,量方觉夏不敢揍他,壮着胆子冷哼一声。等方觉夏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转脸又怂了,屁股使劲往后挪,瞪着眼一脸防备。
刚才方觉夏跟宋致讲述那些年做过的混账事时,并没有刻意放低音量,一字一句都被宋星文听进了耳朵里,气愤的同时,也被迫回忆了一遍当年的耻辱。
宋星文越是戒备,方觉夏就越想逗他,坏心眼地直接坐到了宋星文旁边,一只手勾上宋星文的肩膀,双眼一眯道:“怎么?小表弟,你还不服?”
被他这么一吓,宋星文眼泪都快下来了,向宋致投去求救的目光。
宋致干咳一声错开眼,低头吃橘子。
“嘿,你看哪儿呢?”方觉夏故意凑近,直到彼此之间只剩一个手掌的距离,“你可太烦了,有什么事儿直说不行吗?非要打哑谜,要不是你表哥我聪明,能知道你在别扭什么?”说到这里,方觉夏眉尾一挑,高高扬起手,似乎有下落的趋势。
头上投来一片阴影,宋星文浑身紧绷,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却没想到方觉夏的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揉了揉。
“好了,我在这里代替以前不懂事的方觉夏真诚的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看我现在已经改头换面了,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就不要计较了好不好?”方觉夏语调轻慢,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松了下来,从宋星文这个角度看去,很是温柔。
宋星文呆呆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无论如何,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方觉夏太具有欺骗性和迷惑性了。要是换一个年龄大点的开了窍的人坐这儿,不管方觉夏说什么都会忙不迭答应了。
“行了,你别逗他了。”一大盘橘子吃完,宋致不是一般的酸,他忽地起身把方觉夏捞到自己这边,提议到:“我们去放烟花吧?”
烟花还是那个烟花,半分钟一响跟打屁似的那个烟花。正好还剩下三根,仨表兄弟排排蹲,宋致拿打火机把引子给点燃了,六只眼睛注视着它们一点也不绚丽的表演。
宋星文还是第一次放这么寒酸的烟花,他忍不住吐槽,“这……这也是烟花?我看这就是烟吧。”
方觉夏强行忽悠,“这是最新品种的烟花,我们响应政府的号召,不追求美观也不追求声势,我们只追求环保。”
宋星文被他逗笑了。
好不容易哄好宋星文这个小怂包,他终于肯去洗洗睡了,方觉夏转身关大门的时候,宋致突然叫住他。
“什么事?”方觉夏检查暗栓打上没。
宋致看上去很是忐忑,他道:“今天小舅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方家虽然有钱,但方积德从来没管过你,你就算回去了也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宋致小心揣摩着方觉夏的脸色,见他表情平淡,这才鼓起勇气继续说:“等我毕业了,我也能赚很多钱,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穷了。”
“你放心吧。”按照惯例方觉夏把钥匙放进鞋柜里,绕过宋致往楼上走,“我对方家没什么兴趣,以后这儿就是我家了,咱可说好了,以后你就负责赚钱,我就靠你养了!”
说完,方觉夏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但又懒得去细思,眼一闭就抛到脑后去了。
徒留宋致怔愣在原地,心中翻腾不定。
他惊觉口中的酸味已经彻底散去,只余下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