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很忙,到两点半,聂常弋才有了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下去取了外卖,经过大厅,他就见倪澄杳迷迷瞪瞪地抓着张单子站在中央,眼神飘忽。
二院的缴费大厅天天挤满了人,倪澄杳被裹在脚步匆匆的人群之中推来搡去,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像一个混在黑体字间的宋体字。
无措得很醒目。
聂常弋抬起手腕看了下表。
“怎么在这里?”他过去轻轻拍了下倪澄杳的肩膀,倪澄杳只差没蹦起来,回头看清是谁,才深深舒了口气。
“聂医生,是你啊。”
“在找什么。”
“嗯……”倪澄杳神情犹疑,“我不知道去哪里拿药。”
“交过钱了吗?”
倪澄杳竟更犹豫了:“应该交过了吧,刷卡了的。”
“你把单子——把所有拿到的纸都给我看看。”
一见他摸出来的纸张颜色,聂常弋便打断他将那沓纸递过来的动作。
“缴过了。跟我来。”
“好。”他慢吞吞地准备把纸塞回包里。
“不用放进去了,一会儿还得用。”
倪澄杳忙不迭点头,又小声说:“谢谢你。我、那个、没自己来过医院,所以不太懂。麻烦你了。”
“没事。”
聂常弋略微低头,瞥到他可能因觉得丢脸而通红的耳根,又道,“不熟悉医院其实是好事。”
倪澄杳果然抬起脸,好奇地问:“这是为什么?”
“亲朋好友和自己,全都身体健康,自然不用常光顾医院。”
倪澄杳思考片刻:“是不是就像大部分人都不熟悉警察局一样?”
说完,他又自己笑起来。
“那比起医院,我可能还是更熟悉警察局,毕竟一个人去过两次了。”
倪澄杳左边的那颗虎牙,型长得不太好,轻微往外侧撇,导致他笑的时候,两侧脸颊肌肉发力不自觉产生细微差异。这造成他一侧酒窝深,一侧就稍浅些。
叫口腔科的同事看,估计会建议把那颗牙矫正。
但是世界也不止整齐对称这一个标准。
聂常弋边想,边随意附和了声。
药房在缴费大厅北侧,拐过弯再往里就是。
“到了。”
倪澄杳飞快扫视一遍所有窗口顶上的显示屏,到三号窗口将单据全部排开,听凭工作人员自己抽走需要的那几张,取了药,又迅速跑回来。
这时他才看到聂常弋手上提的外卖。
“下午茶吗?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店?”
聂常弋略微活动了下手腕。
“不是很清楚——你可以上app搜。”
倪澄杳惊讶:“你还没吃午餐?”
聂常弋也有些意外了:“怎么看出来的?”
倪澄杳对他手上的盒子轻轻扬了扬下巴。
“外包装上订着的那张签,11点35分点的,已经快三个小时了,是不是凉了啊。”
“天热,没关系。”
倪澄杳欲言又止,但聂常弋的手机响了,他就没再说什么,又道了遍谢,提着那袋子药离开了。
而聂常弋回办公室后也没空吃饭,放下东西立刻赶往手术室。
来了一例左颞叶血管畸形破裂出血的急诊手术,年龄大,又有严重的高血压和代谢病,还是本院某科室主任的老丈人,他下午不用出门诊,被叫去支援。
下手术台已近晚九点。
将近十二小时粒米未进,早就饿过了劲,揭开打包盒的塑料盖,里面的汤汁已经漂起了层冷浮油,红通通东一撮西一块,看着很倒胃口。
微波炉没法热那么大汤水的东西,但晚上还要值班,不吃真撑不下去,聂常弋扔了这份饭,翻过外卖软件里一页页的烧烤串串炸鸡夜宵,终于找到一家还开着的粥铺。
贵,口味的风评也一般,不过没有选择余地了。
眯半小时又去洗了把脸,聂常弋就听哒哒两下叩门声。
估摸有谁替他把外卖取上来了,开门却发现外边居然又是倪澄杳。
“晚上好啊。”他提着两个篮子,笑眯眯地对聂常弋打招呼。
没待聂常弋想好怎么问,倪澄杳已经开始摆餐盒,一边摆一边说:“刚才耽误你吃饭了,所以我想给你点咖啡和三明治。不过后来又想,只给你点可能对你有什么不好影响,就设置了二十杯,一半加奶,一半不加。”
医院空间有限,办公室逼仄,书桌自然也大不到哪儿去,还放着台电脑,倪澄杳看着又不习惯做这些,手脚有点笨,所以虽动作小心,还是不留神一肘子击落了个餐盒。
纸餐盒摔开来,里头小小五片糕点顿时碎了精光。
倪澄杳露出种介于懊恼和生气之间的表情:“最想让你吃的就是这个!”
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刚才的话题上,聂常弋只得问:“刚才你想点咖啡,然后呢?”
“啊?噢噢,然后我在你办公室外面等了好久,想见到你之后再下单,不然咖啡不好喝了。有位护士女士看我一直坐着,就问我找谁。她说你上手术去了,我就麻烦她,请她在你出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还把咖啡的收货人写成了她。
“有点晚了,很多酒店不提供外送,医院附近只有这家,不太好吃,你不要嫌弃。”
聂常弋轻轻皱了下眉:“哪位护士?”
就聂常弋目前跟他的接触来看,倪澄杳对生活里的许多杂事十分懵懂,并不是社会经验丰富的人。这事办得不太讲究,倪澄杳不懂,院内人员怎么可能不懂。
*
其实这倒是聂常弋想岔了。
倪澄杳虽然不谙生活琐碎,人际交往却很开窍。
他机灵地察觉聂常弋心里可能有些不舒服,所以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却也立即道:“杨静苏女士。但是你不要误会她啊,她是被我欺骗利用了。”
欺骗、利用,他还真敢用词。聂常弋听得好笑:“怎么说?”
杨静苏年纪轻轻就能在二院的王牌科室当护士长,为人精明,工作很少出纰漏,聂常弋也确实有些想不通,她怎么会没掌握住这种事上的分寸。
“因为我撒谎了。”
倪澄杳狡黠地眨眨眼睛,解释说,“我对她讲,我妈妈是聂医生的姐姐,我是聂医生的侄子,放暑假我们从老家过来旅游,是妈妈让我来找聂医生的——对不起。”
难怪了。
也是凑巧,全医院昨天都刚见识过聂常弋老家那联系不上他、便大张旗鼓往医院各条咨询热线打电话,破口大骂聂常弋没良心的“亲戚”,杨静苏会被倪澄杳这话给唬到,见到个不奇葩的,就热情帮聂常弋兜着,也算合理。
何况,对着倪澄杳那张脸,普通人就很难生出戒心来。
聂常弋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件事,只对他道:“不要坐背门的椅子。”
倪澄杳有些微疑惑,但也没问原因:“那我坐沙发吧。”
这个点估计不少人吃夜宵,外卖软件上时不时提示运力紧张,聂常弋买的粥又过了十分钟才送达。倪澄杳还没走,磨磨蹭蹭凑过来闻了闻味。
“虾仁鸡丝粥?你原本就打算吃这个哇?”
“闻得出来?”
倪澄杳有点得意:“我属狗的,鼻子也和狗一样灵。”
聂常弋没说话,把他带来的那些过度包装的食物归到三个大餐盒里,只留出一小份蒸饺。
“你喜欢吃饺子么?”倪澄杳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找话道,“我哥很会做饺子,他什么饭菜都很会做。”
“那你挺有口福。”聂常弋平淡地回了一句,端着餐盒起身。
“你去哪里?”
“拿去一线值班室,估计他们都没吃。”
倪澄杳没有试图阻止。
正常来说,他们刚认识两天,关系确实没熟络到这地步,留份饺子,聂常弋已经算给他面子了。
所以见聂常弋莫名其妙停在门口拿手肘撑着门,他才又问:“你不是要去值班室吗?”
“你都说是我侄子了,一起去吧。”
倪澄杳福至心灵,赶紧站起身:“不能留我一个人待在你办公室对吧?不好意思。”
没见过自己砸台阶的。聂常弋心中叹气:“不是别的,就是医院有规定。”
“没关系,我明白的。”倪澄杳举起手机页面给他看,“而且静苏姐也让我去呢,我也没见过你们医生的值班室。”
聊天界面左侧,果然是一排杨静苏的那个问号头像。
挺厉害,连全院数得上号的杨大姐,都能这么快加上微信,还是私人号。
聂常弋看着前边脚步轻快的身影,无声笑了一下。
“聂医生。”
没几秒,那轻快的人转过身来,干巴巴地问,“值班室在哪儿啊?”
病房熄灯了,走廊只亮着功率较低的灯,但是借着楼梯间那些大窗户漏进的路灯光,依然能很清楚地看到倪澄杳的脸又开始泛红。
聂常弋忽然有些后悔,轻嗽了嗽嗓子:“很晚了,你身体不舒服,最好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话题也转得莫名其妙,倪澄杳满头雾水:“我没有不舒服啊。”
然后他想起下午的事,醍醐灌顶。
“你说药啊?药是我哥哥的,这几天搬家太累了,他有点难受。”
聂常弋也没理由赶他了。
值班室两张上下铺的下铺分瘫着两个人,中间还有张行军床,两懒人沙发,一张折叠桌,挤得几乎无处下脚。
桌上散着咖啡纸杯、外卖盒,杨静苏正在收拾。
聂常弋将吃的放下,那两人顿时原地复活,简单跟倪澄杳打了声招呼,就冲向食物。
“师兄带什么了?”
另一人抄起食盒,打开大喜:“有饺子,正好咱们一人分三,快!”
杨静苏骂他们饿死鬼投胎,边骂还是边去给他们加热,甚至顺带整了碟醋。
两人高一句低一句嚎着我唯一的姐,没几秒,把饺子干完了。
聂常弋在外面接电话,倪澄杳就问杨静苏:“静姐,你们都这么爱吃饺子啊?”
“不全是。这两就盼着晚上能睡觉,所以吃饺子图个彩头。”
倪澄杳好奇:“什么彩头?”
“谐音梗嘛。水饺等于睡觉咯。”杨静苏笑说,“幸好你这寿司卷没有带芒果的,不然得被扔出去。”
“芒果不能吃?”
“么昂‘忙’啊,不止芒果,忙、火、旺,整个要开瓢的西瓜,全不能来,就那么迷信。咱们科,要么不来事,来事就全是大事。要不人人都爱和聂医生值一个班,聂医生镇得住,只要他值夜班,就难得能太平一晚。”
倪澄杳听傻了:“那、那你也赶紧吃一个。”
“我不用,下班了,今晚不是我夜班。”微波炉发出提示音,她把其余东西拿出来,对三人道,“行了我走了。吃完记得收拾,明早要是再让我看见桌上有垃圾,你们等着。”
后半句显然只针对那两个人。
“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