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聂常弋心中叹气。
他其实早就懂得如何无视这种毫不掩饰的无端责难——毕竟不止倪澄杳的家人,工作中遇到的类似情况从来不少——心里也并没有多少波澜。可一会儿他那位同样护犊子的师兄来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就真没法儿想了。
聂常弋开始考虑,是不是要趁着现在场面还能收拾,赶紧给夏向奇发消息,让他不要过来了。
倪澄杳还是望着他,眼睛红通通地包着一汪泪,十分可怜。聂常弋感觉心被他的眼泪浸得有些酸软,只能朝他笑了笑安慰,才转头对廖雨道:“实话实说才是对患者负责的态度。”
没安慰还好,这么一笑,倪澄杳那泪珠啪嗒一声就砸在了抱枕上。兔团正窝在上头,如有所感似的拱进了他怀里。
倪澄杳低着头轻轻摸它,很快它脑门上就出现了几缕湿漉漉的毛。
廖雨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恼火,语气到底放软了些:“无缘无故哭什么。”
倪澄杳抬起脸,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
“姐,聂医生又不是内科的,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了。”
廖雨瞪他:“怎么判断出我是为了为难他,你现在会往人头上扣帽子了?以前不见有这毛病啊。”
“我怎么扣帽子了?本来你们就是借题发挥在为难他,他又没有做错什么,干吗要这样呢?”
倪澄杳生气地站起身,“我知道,你们一直对我没有信心,老觉得我是那种被别人推着走的人。对,聂医生是喜欢我,喜欢就是喜欢,这又不是错。我没有答应他,你们还总打着为我好的名义,说各种各样的话去欺负他——不要说这些不是‘欺负’,就是!哥哥也好,你也好,都是这样——你们就是觉得他喜欢我好像是一种罪,好像是要‘带坏’我。Guess what,我没有那么傻,更不是只会随波逐流的白痴!”
廖雨冷冷问:“澄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
倪澄杳甩开聂常弋想拦他的手。
“我当然知道!如果聂医生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他对我们这么好,你们会用这种态度对待他吗?肯定不会。现在你们就是把他的喜欢当作是一种罪,仗着他喜欢我,无所顾忌地让他难堪。但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们也是在让我难堪。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现在让我变成什么样子的坏蛋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剩下啜泣。
聂常弋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对自己追求他时做的一切都感到深刻的悔:他知道每件事都会堆到倪澄杳心上——他甚至在利用这一点——但他并不希望倪澄杳痛苦。
廖雨似乎还想说话,廖绪清对她轻咳一声,又去拉倪澄杳的手,拽他坐回来。
“澄杳,你也冷静一下。”
倪澄杳转开脸不理他。
“我不要冷静——我就要说。聂医生是一个好人,他的喜欢不该被这样践踏。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们还一直说一直说,讨不讨厌!你们知道吗,他的朋友也讨厌我,但是从来不会这样对我,因为他维护我,可是我从来没有维护过他——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我也是混蛋,我们都是混蛋。”
说完,他就冲进了自己房间。
聂常弋下意识想追过去,站起来之后,又硬生生停下。
没有立场。
他看向坐在另一边的两人。
廖雨脸色极差,小狗在她怀里惊惶不定,转着脑袋望来望去;而廖绪清支着下巴,也正在观察他。
“除了我肺炎快死了那会儿,澄杳可能这辈子都没这样哭过,他没有碰到过值得那么伤心的事。”他说。
聂常弋没搭腔。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靠近阳台的那个储物柜前,翻出把钥匙。
“还跟小时候一样,每次一生气,就把自己关起来。——还有,我确实也欠你一句抱歉。”
聂常弋不置可否,将钥匙放到茶几上:“我去敲门。”
敲了两下,里边没动静,聂常弋只好在微信里叫他:澄杳,我能跟你聊一聊吗?
他没回复。
但聂常弋知道他不是拒绝沟通的人,所以也不立刻逼他,站在门口安静地等,大约五分钟后,门咔哒解了锁。
倪澄杳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
聂常弋走到他身旁蹲下,单刀直入道:“你刚才说的话我不同意,你从来没有践踏过我的喜欢。”
他声音闷闷的,但已经不再哽咽:“我有……”
聂常弋笑道:“你说了算吗?作为当事人,我才有判断权吧。”
倪澄杳说你强词夺理啊,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气的可能根本不是他们,就是我自己而已……我不想吃饭了……”
“那就不吃了,确实也不提倡带着情绪吃东西。我给夏师兄发消息,让他别来了。”
“不行。”倪澄杳爬起来,进卫生间洗了把脸,“不要给他发。”
*
私厨带着两个助手,还搬了许多食材,全堆进去,倪澄杳家的厨房就显得挺拥挤。
他们此前估计从没遇到过这种问题,所以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情况,当然也没有预案。
聂常弋思索片刻,开门让他们把东西搬到自己家里。
虽然平常很少做饭——哪怕做也就是凑活吃点儿——但是他们医院比较神奇,逢年过节就爱发些智能小家电一类的东西,其中不少是厨房用具,所以聂常弋家的各类工具挺完备。
“进进出出你们不方便,门我就不关了,麻烦帮忙看着点儿。”
“没问题,您放心。”
刚跟他们叮嘱完,夏向奇来了,一边扯围巾一边说:“高架上大学包的车车祸,一下子送进来好几个。”
“严重吗?”
“还成,有几个骨折骨裂的,就一个学生比较严重,本来要叫你来着。”
聂常弋皱眉,夏向奇几下就把围巾揉巴起来。
“你们这儿电梯空调咋比医院里的还热——想太多了,我没那么闲,不会考虑你约会呢就让人别呼你——是你们主任亲自接手了,估计也不是普通人。”
听见夏向奇的声音,一侧眼睛上按着毛巾冰袋的倪澄杳从门后探出脑袋来。
“夏哥,你来啦。”
“来了——开饭没,可饿死了。”
“他们的食材都是已经处理好的,估计半个小时就ok。”
夏向奇还是第一次到倪澄杳他们家来,还感觉有些新奇。他看着博古架问:“这都拍卖来的?怎么那么多空着?”
倪澄杳紧紧地将一直呜呜低吼以示警告的兔团按在怀里。
“大部分是别人送的,基本打包送给一个博物馆了。”
夏向奇挑眉:“思想境界这么高啊?”
倪澄杳干笑,聂常弋就道:“你什么时候也对这些感兴趣了?”
“问问而已。”他嘻嘻一笑,“澄杳,你家里人呢?说起来,之前我还以为你那哥哥是哪个我不认识的明星。”
“他们出去买东西了”
“买什么?不是买酒吧?那可喝不了,明天都有手术呢。”
“不是的,烤羊排不是要香料嘛,有几样家里用完了。”
夏向奇走到厨房一瞧:“咋没人?”
聂常弋说:“太挤了,我让他们搬我家去做。”
“哦,我去看看能不能偷点师。”他走到的聂常弋家的厨房巡视一圈,冲对门一指,问聂常弋,“他咋了?”
人种混血关系导致倪澄杳的皮肤角质层比较薄,只要一哭,痕迹就能留很久,他刚才哭得有点厉害,这会儿眼睛全肿了,冰敷着也没用,一眼就能看出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聂常弋没告诉他刚才的情况,只道:“他今天情绪不好,你别说太多。”
夏向奇嫌弃得很:“不是,还用打预防针呢?我又不是傻子,连这都能不知道?”
三人在客厅聊了会儿天,门外响起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聂医生啊,你家门怎么开着?”
楼上那位居委会的刘阿姨。
聂常弋走出去,见她正在门口张望。
“我们就在隔壁,家里有人在烧菜。”
刘阿姨哎呦一声,又往里探头:“家里要招待客人噢,还请了厨师啊?”
聂常弋不说具体的:“澄杳家请的。”
刘阿姨又往倪澄杳家瞄了两眼。
出来时,聂常弋特意掩上了倪澄杳家的门,刘阿姨看不见什么,边笑边按电梯。
“还以为你忘了关门了,蛮好的蛮好的,没事情就好,走了啊。”
聂常弋等电梯上行,才返回客厅。
夏向奇正在说他的笑话:“常弋之前有段去做访问学者,回来后第一天出诊,来了个男患者,问他基本情况填资料的时候,问他结婚了没,他说结了,你猜猜他下一个问了什么?”
倪澄杳思考片刻:“唔,有没有孩子?”
“那有什么好笑的——他问‘男的女的’。患者也实在,一点没觉得有问题,就在那回答:‘医生,我老婆是女的’。”
倪澄杳反应了会儿才笑:“聂医生,你是在同性配偶已经合法化的哪里做访问学者啊?”
聂常弋没回答,夏向奇冲他挤眉弄眼的,见他一点没想说的意思,只得自己出手:“波士顿。”
“啊?”倪澄杳瞪大了眼,“我之前就住在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