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退步只换来他更长久的沉默。聂常弋心中微动。
“对不起,我刚才说那些,是不肯死心:我希望你没我想象的那么喜欢我。但是现在我明白了,真的不能拿应付别人的方式对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双常常蕴满活泼愉快的眼睛里,也慢慢映出些温柔的怜悯。
“因为他们的回答都是‘no’,但你居然说‘没错’。——你怎么能同意啊?”
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典型发言,聂常弋却无言以对。
“不会还像以前一样的——我没有那么坏,更不是缺了你就不行——你也不要这么委屈求全,要对自己好一点,不管喜欢谁,喜欢这件事应该——”
倪澄杳想不好用词,卡了一下。
“应该整体positive一点,应该是让自己高兴的,不要变成不舒服的体验。我走了,晚安。”
“澄杳——”
倪澄杳应声转回身:“嗯?”
“生日快乐。”
他犹豫片刻:“谢谢,也谢谢你的礼物,但是我不能收。”
送他的那组威士忌杯,第二天果然被退了回来,而且并非面对面还,是直接被放在楼下的置物柜,倪澄杳只发来了一个取件码。
一对杯子一万四,以倪澄杳的消费水平来看属于平常,不是太贵不能要的;只是如果这份礼物来自一个已经被彻底拒绝的追求者,收了就不合适。相当正常的反应,但也确实稍显无情。
聂常弋晃了晃手里锤凿精细的水晶杯子,灯光下,浅金色的液体在其间缓慢地漾,折射出丰富多变的光泽。
这种炫目迷眼的光束引人出神,他静静看了会儿,起身将威士忌倒进了厨房洗碗池。
明天上午还有手术。
*
今年气候异常,夏天热得骇人,可一入秋,气温降得也比往常快太多,十一月初,日最低气温居然就掉到了6℃。
寒潮凶猛,各类基础病和长期病患者的难关也来得早,并且难熬。加上流行病爆发,医院里人人都忙得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
聂常弋更忙,秋冬温差大了本来就好发心脑血管病,每天患者都不见少,年底的评审将近还要去参加培训,又得带学生,天天熬得头疼。
好不容易有天休息,很少八点后起的聂常弋都睡到了十一点。洗漱完门铃响了,他本以为是居委会又来发宣传单,一开门,站在外头的居然是倪澄杳。
两周没见过他,算时间差不多该拆石膏了,聂常弋还特意让段阑在骨科问过,当时段阑说他的腿恢复得差不多了,今天一看,石膏确实拆了,就是还用着拐杖。
要出去培训两周这件事聂常弋跟他提过,但没告诉他具体哪天回来。倪澄杳应该是不确定他在不在家,门忽然开了还有点惊讶,愣了片刻才开口:“你回来啦?”
“昨晚刚回。”
“噢噢,刚才狗狗时不时对着门口方向叫,我看外面也没人,就有点担心。估计是听见你家的动静了。”
聂常弋笑了:“兔团这么尽忠职守啊。”
倪澄杳状似嫌弃道:“它就是窝里横,出门一声不敢吱,谁喜欢它都能拱人家怀里去,还尽忠职守呢。”
手上堆着论文要写,但在他要转身之前,聂常弋问:“吃饭了吗?”
倪澄杳摇摇头:“家里没人。”
倪澄杳完全不会做饭,判断饺子有没有彻底煮熟都费劲,聂常弋侧身让了让他的拐杖,说:“你哥不在?我正准备做午饭,要么一起简单吃一点?”
倪澄杳犹豫几秒,还是摇头。
他的情绪不太高,聂常弋微微皱眉:“澄杳,怎么了?”
他终于低声开口:“我哥不舒服,段阑他们都说你们医院的血液科一般,强烈建议我们去另外一家。但是——但是那边医院说,我哥的情况没那么紧急,起码下周才有床位住院,我……”
大抵因为羞愧,他越说声音越小。
“我知道这样很讨厌,每次有需要就来找你,像把你当工具人一样,有用就用没用就丢……但是我确实没有办法,在这里除了你,谁都不认识……”
最后几个字,已轻如蚊蚋。
他一直垂着脑袋,聂常弋安慰性地轻轻拍了他一下。
“不用讲这些,进来吧——他们说附院吧?血液内科的确不是我们院的优势科室,我联系一下在那儿的同学。”
附院的血液内科在全国都属于头部之一,是整个地区最强,辐射范围远超本市,求医的患者群体庞大,没有床位太正常了。类似再障这类,在他们眼里估计根本不属于需要到他们那儿就诊的疾病。
“你哥是怎么不舒服?血液指标怎么样?”
倪澄杳轻轻吸了吸鼻子:“红细胞比以往都低,而且浑身疼。我感觉他最近情绪也很不对劲。”
聂常弋发微信的手微微一顿:“身体不舒服确实可能引起情绪上的问题。”
倪澄杳说不是的:“他把所有的收藏全都送给展览馆了,我有点害怕。”
现在也不好跟他提廖绪清签署捐赠意向的事,聂常弋给他倒了杯气泡水,把同学刚回复的消息告诉他:“血液的重症都等不得,加床环境又不太好,她的意思是沟通一下VIP病房,如果你们不介意费用的问题——”
倪澄杳急忙道:“不介意!”
“行,你等我换身衣服,我陪你过去吧。”
车从附院东边的十字路口开到附院,距离大概六百米,但每天都堵,一直有交警站岗人工指挥。起码还得有两轮才能拐弯,聂常弋侧头瞥了眼副驾的倪澄杳,问:“有没有考虑过做‘首都方案’。”
倪澄杳没懂:“什么?”
“就是半配型手术。”
“原来叫这个啊。”倪澄杳点点头,“刚出来的时候就考虑过,但……”
他转开脸,不知道盯着外面的什么。
“叔叔很早就去世了,阿姨本身又做不了配型,当时我们家七个人全测了,但都配不上,到现在也没遇上合适的捐赠者,没有运气就是没有。”
他没提他叔叔那边家属的配型结果,想来是有些内因不便追问,聂常弋没再说。
有条不紊安排好住院,两人坐在花园小道尽头的背阴长凳上等廖绪清的检查结果,倪澄杳依然忧心忡忡。
“我们会占走别人的位置吗?”
“想问很久了是不是?”
“嗯……”
“放心吧,没事的。VIP病房不是紧缺资源,等有单人病房的出院,再给你们安排单人病房——单人病房也不紧缺。”
倪澄杳追问:“为什么?”
聂常弋简单回答:“因为贵,住不起就住不起,住得起的有更多或更好的选择,不必非得吊在这儿。——接个电话。”
倪澄杳不出声了。聂常弋出去拿了跑腿送来的东西,转回来,见他还一动不动坐着。
递给他一只星巴克的打包纸袋,他也没接,吸吸鼻子忽然道:“对不起,我一直太过分了。”
“怎么忽然说这个。”
“你会不会觉得,是因为你帮了忙,所以我才道歉的,其实根本不真心?”
“真没有。”
倪澄杳赧然:“嗯,你一定不要这么想,我真心道歉的。其实,其实我很早就感觉到你喜欢我了,然后,偏见从一开始就影响了我的判断。”
“我知道你知道。”
“什么你知道我知道的。”倪澄杳干笑一声,“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或许不喜欢女孩,你可能自己察觉不到,有时候你看我,有点、怎么说,就是有点——”
“有点掩饰不了,是吧。”
倪澄杳吃惊不已:“原来你知道……”
“我故意的。说起来可能不太道德,但我想知道你的态度。”
“什么啊,我从来不歧视任何人,喜欢同性算什么,我还有变性的朋友呢,还有像野人一样住在森林里的,我指的偏见不是这方面的。”倪澄杳抿一下唇,“你不是也明白嘛,一开始我想着的,是撮合你和哥哥……
“我想,你都觉得我好看了,那肯定更容易喜欢我哥。他比我好看多了。”
“你这是乱弹琴。”聂常弋好笑道,“如果我只看脸,你给我和你哥牵线,就不怕我转头喜欢别人?”
“不喜欢了就分手啊。”
倪澄杳诧异地看他,“又不是谈个恋爱就必须绑定一辈子。何况、何况我只是想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而已。你很好,足够吸引人,肯定可以办到。——不要生气,我已经知道错了。”
顿了会儿,他又接着说道:“现在我也明白,以前大哥说我的那些话,也不都是故意刺我,我确实从小被宠坏了,总是只关注自己。”
他一开始发散思维,就很容易跑题走神,不知道会把吃东西这事忘到哪儿去。聂常弋替他把牛角包的包装纸扒开,折成三角翻下去,塞进他手里。
“你大哥说什么了?”
他张嘴气势汹汹嗷地啃了一大口。
“他说,我和哥哥是从小被宠惯了,每件事对我们而言都太容易,所以我们才会觉得什么都不重要,爱才重要,所以哥哥才会被那一点爱给骗走——说到底都是只考虑自己,没有那个、额,‘全局观’。
“我之前一直觉得他的想法太刻薄了,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如果没有阿姨以前留下的信托和储蓄保险,如果没有钱,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其实生活就像个复杂的万花筒,有很多并列的图案,不是只有一个重心或中心。比如钱,只是我们从来没为它担心过,所以也从没意识到它很可贵。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钱住vip病房,就真的没办法了不是吗?而更多的人面对的不是我假设的‘如果’,而是真的就这样‘没办法’了。所以很多时候,我就是在无病呻吟,很可耻。”
聂常弋没回答。这些问题,不管做肯定还是否定,都不合适,何况他知道倪澄杳也并非真的想要答案。
他只是需要跟谁说说话而已。
“其实,世界这么不公平……我以前就想过,但我从没对其产生过直接的情绪;我会同情弱者,我会尝试帮助,但再没有别的了。”
倪澄杳不自觉地咬了下指甲,转眼自嘲一笑,“不过,对我而言,只有钱不是问题,别的全是问题。”
“不是在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再次轻声叹气,“连怎么用洗衣机我都得现学,怎么照顾病人呢。可是如果请护工,不是熟悉的人,我又很怕他们不会认真负责,什么高端家政护理服务,一天七百美元,可那天我不在家,哥哥疼得动不了还得自己爬起来倒水。
“我什么都不会。生活比我想的难太多了。”
聂常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会这样想,就是好的开始,别要求自己一步登天,没有必要。过得去的总有办法,过不去的,也就一了百了了。”
倪澄杳露出几丝嫌弃:“人家不是说,‘Cure sometimes,treat often,comfort always’,你这么没正能量,平常怎么安慰病人的啊。”
说完又自己轻轻地摇摇头。
“但是你看,别人说,‘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可是好像没有人想过,‘problem solved’只是结果,过程也不那么容易的,它是连绵的,并不是瞬间就可以pass。还有啊,大家说人情世故不好,可真的生活,人人好像都不得不懂这一套,可惜所谓的‘走关系’,我连怎么走都不会,好烦哪。”
聂常弋没再说什么。
倪澄杳本身也不是那种会长久沉浸在负面情绪里的人。面包嚼到一半,他略略皱眉又仔细品味了会儿,惊喜道:“这个好吃,不是星巴克的。”
嘴也是真灵。
“HEE买的。”
HEE是V市的一家独立烘培店,物美价格也合适,店外天天排长龙。
医院对街就有星巴克,这家Half=Enough却在三公里外,还没外卖。
倪澄杳当然知道这些,这家店还是他此前分享在朋友圈的,说面包风味特别正。
他抿着唇,又没忍住叹了口气。
这种觉得自己受之有愧的烦恼有些好笑,也有些可爱,聂常弋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笑。
倪澄杳立刻装无事发生,加速解决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