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游乐区改造好之后,每天傍晚都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那儿玩耍。
聂常弋下班路过,看到倪澄杳和廖绪清坐在草坪上,正在用玩具引导兔团做复健。
距那天倪澄杳给他弹钢琴已经过去了一周,这还是聂常弋第一次见他:他们趁兼职司机俞亦奇的暑假还有五天余额,出去旅游了。
聂常弋没问他们去了哪儿,但倪澄杳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告诉了他答案。
一张是百年前的黑白风景照,另一张则是那片湖如今的照片。
对比鲜明。
估计那是他们的故乡。
他走近一些,倪澄杳眼尖,隔着点距离就热情地挥手:“聂医生!”
廖绪清却只是淡淡瞟过来一眼,便又转头去看手机。
到这时候,倪澄杳好像终于察觉到了他哥哥的冷漠,讪讪放下手在草坪上一撑,轻快跑来。
“聂医生,我挖了好多藕,阿姨在做桂花糯米藕,你喜不喜欢?她上次做过,很好吃!我晚上拿给你好不好?我亲手挖的!”
聂常弋是真的不爱吃甜口的一切,但也是真的不愿意拒绝倪澄杳。
“一节尝尝就可以了。”
“好!”
外面的路灯光偏黄,晚上在家里看,聂常弋才发现倪澄杳好像晒黑了一点。
倪澄杳说没错:“看得出来吗?我觉得还不够明显。我想有健康一点的肤色,所以在海边也没有涂防晒霜。”
“你现在看着也挺健康的。”
“真的吗?不是说麦色最健康么?”
“不一定,每个人的基础肤色不同,你要是晒成小麦色,那就该爆皮脱皮了。”
倪澄杳若有所思:“也是,这几天晚上洗澡,胳膊总发红,可能已经有点晒伤了。”
闲聊间,他拿着叉子一戳一戳,送来的藕很快被吃到只剩四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张口:“聂医生……”
不用吃那些看着就有些甜腻的糖藕,聂常弋乐得轻松。
“怎么了?”
“我是想说,我哥哥他不是、呃、不是讨厌你……就是,你也知道的,我之前做得不对,所以导致他有点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
“人和人肯定有处不处得来,很正常的,你不用道歉。”
“唉,都怪我,不然你这么好,我哥哥也那么好,你们哪可能处不来。”
这话又没法接了,怎么说好像都不对。
“差点又忘记!”安静看了两分钟电视节目,倪澄杳忽然又蹦了起来。
“我买了茶叶给你。上次你不是说么,你不喝咖啡,因为对咖啡因敏感,可能会失眠。所以我就选了熟普洱,据说茶制得越熟,茶汤颜色就会越深,然后茶多酚含量就随之减少,这是茶多酚最轻的了,可以提神喝,但不会让你失眠。可是茶叶有三种,我都泡给你尝一下,你自己选好不好?”
考虑到倪澄杳的消费习惯,这就不得不拒绝了。
“我不太习惯喝茶。”
“意思是不要吗?”倪澄杳鼓了鼓脸颊,“可是朋友间应该有来有往才对啊,你每次帮我,我都没有拒绝你。”
说着说着,倪澄杳真的露出了一点难过的神情。
“难道是因为你觉得我不是朋友吗?这样我好伤心。——先尝一尝吧?好不好?”
即便知道他这话是故意说的言语激将,面对他的恳求,聂常弋依然没辙。
“好。”
本以为倪澄杳应该不熟悉泡茶的技艺,但除了在大行李箱里到处翻才翻出茶叶那一步有些失策以外,其他的,他居然全程都做得有模有样。
“爷爷和外公都喜欢喝茶,我就特意去学过。”
烧水的时候,倪澄杳点点放在旁边料理台上的手机。
“不过他们喜欢绿茶,所以我的方法也是针对绿茶的,这个是在网上现学的。”
三饼普洱,茶汤颜色差异不小,聂常弋拿起第一杯喝了一口,就接到他递来的矿泉水。
他一本正经道:“可以像品酒一样漱一漱。”
聂常弋好笑道:“不用那么讲究。”
三杯茶汤,味道一个比一个浓厚,不清口照样辨别得出口味差异。
倪澄杳满眼期待地问:“好不好喝?”
刚才答应尝一尝,就注定“骑虎难下”了。
难道能说难喝么?何况确实全都是好茶,泡得也不差。
“挺好喝。”
倪澄杳点点头,问得很狡猾:“那你喜欢哪一种呀?”
“第一种吧,另外两个有些过于醇了——当然这只是对于我而言。”
“那天买之前我也尝了,”倪澄杳说,“就是感觉第一个最好喝,最清爽。不过我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就选了三种。”
他坚持要拿没拆过的整饼茶给聂常弋,让聂常弋在客厅等一会儿。
上次来,聂常弋只大致打量了一圈客厅,觉得主人审美不错。现在,客厅里又多了不少生活气息——也即,客厅里加摆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有个角落还放了箱塑料筐装的苹果,和一串捆起来的5L矿泉水空瓶。
所谓的生活气息,和杂物是分不开的。
“苹果是阿姨送给我们的,她亲戚自己种的。瓶子也是阿姨要的,她说她带回去打油用。”
见聂常弋在看那个筐,倪澄杳说,“打油需要自己带瓶子吗?打油是怎么打?就像打酱油一样是个动作吗?可油不是都装好卖的么,没见过那种一大坛的啊。我一直想不通,但也不好意思问她。”
“有些地方会有专门的机器,农民会把种的油菜这类作物送去榨油,所以就得自己带着容器去盛。”
倪澄杳来了兴趣:“真的吗?听起来好有意思。”
“你可以搜搜近郊有没有榨油的店,或者问你雇的阿姨,现在这种生意规模不大,一般她们都是口口相传。”
“好!”
*
不止生活气息,客厅墙上也有些变化,原本挂那幅画的位置,转而挂上了小提琴盒。
“阿姨会算风水,她告诉我,不能把那个画挂在那个位置,影响住的人身体健康,所以我就把它换走,弄到自己房间去了。”倪澄杳解释说。
聂常弋看他:“你会拉小提琴?”
他皱皱鼻子,显出一点嫌弃:“会是会,但技艺不精。”
“不喜欢?”
“差不多。小时候妈妈要我学,但我很讨厌它,所以学不好。老师叫我练A弦单根,因为我那时候胳膊力气小,运弓很差,总是容易碰到旁边的弦,所以就把D弦给卸了。后来老师听了我的演奏,以为我进步超快,两天就能把单弦练得那么干净,对我妈妈极力表扬了我,然后我就出去玩了,可我没想到,就是这让她们坚信我对小提琴很有天赋,直接导致我又不得不继续学了十五年,这就是弄巧成拙吧。”
“你喜欢弹钢琴,现在家里没有,是不是不太方便?”
“有呀!”倪澄杳笑说,“跟我来。”
“当当!”
倪澄杳领着聂常弋来到他房间外,推开门。
“全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他的房间很简洁,除了大衣柜、床和床尾的沙发,再没有其他家具,笔记本电脑并几册书,全大剌剌堆在铺了厚厚毯子的飘窗上,飘窗边有个碗状的矮椅。
“我喜欢玩那种公园里的spinner bowl,”倪澄杳坐在那把矮椅上,拿脚垫着转了个圈,“转快了就像起飞一样——所以我也喜欢滑雪和冲浪——本来想在房间装一个,但据说不行,所以就做了这个型的椅子,哈哈。”
家具简洁,这房间的三面墙却别有洞天:南侧的几扇窗改过,修成了敞亮的一整面,采光上佳;北侧墙上是乐高嵌出来的系列墙绘,内容应该是世界上的知名建筑;西侧则是一幅说不清具体内容的画。
这画应该就是倪澄杳想展示的关键。
聂常弋对着仔细观察了会儿,有些惊讶:“这是钢琴?”
“没错!”
倪澄杳的手指在那些琴键上轻轻跃动,流畅清晰的音符随之倾泻而出。
“我给它取名叫《Piano in Flatland》。上面只是装饰画,但是这组琴键是真的可以演奏,就和那种很便宜的电卷琴很像的。声音没有那么好,找过好多人也没有办法再改善——可是已经很好玩了!而且直接在内部包了隔音材料,就不会影响别人。大钢琴运不进来,我就用这个了,天天弹,但你从没有听见过钢琴噪音,对吧?”
装饰画旁边有一块触摸屏,上面也显示着钢琴琴键图,他熟练地点了几下,这面墙便像一扇门似的缓缓打开了。
这种钟摆式的开合角度需要一定的空间才能实现,倒也难怪他的房间内不能放太多东西。
“像不像那种动画片里的密室?”
倪澄杳显然很自得于这个设计。
“刚才我点的琴键是《风中之尘》第三小节的前六个音符,这样的密码,不懂音乐的人不知道要按哪些键,没法破解。”
专心展示这台二维钢琴的倪澄杳就像是个给人炫耀心爱玩具的孩子,酒窝里漾着笑意,眼睛里也盛满了纯粹的快乐。
很可爱。
聂常弋忽然产生了一种拍拍他脑袋的冲动。
手伸到一半,他才忽然警醒:这太过了,过于突兀、过于紧逼、过于亲密。
只能作罢。
这时,客厅传来开门的响动,倪澄杳啊了一声。
“忘记去给哥哥送卡了。”
廖绪清的脸色极其难看,将怀里的狗放回它自己的窝,连倪澄杳都没理,顾自进厨房倒了杯水。
倪澄杳悄悄吐了吐舌头。
房子到底老旧,隔音已经不理想,聂常弋出门后,听见里面有人说:“澄杳,我想跟你聊一聊。”
倪澄杳的声音有些模糊:“好呀,聊什么?不要那么严肃,这样让我有点紧张……”
聂常弋感到有些棘手。
假如按照一般人的标准,倪澄杳现在做的这些,已经接近超出普通朋友的界限,聂常弋当然可以不再瞻前顾后;但事实上,聂常弋还是只能坐以待毙,因为倪澄杳做这些,只因为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在他那儿,聂常弋依然只是一个比较乐于助人的邻居,一个人不错所以来往比较多的朋友,一个有些喜欢他、但在他的暗示下已经知难而退的识时务者罢了。
现在的状态当然不理想,但廖绪清如果插手,更是只会每况愈下。
然而他似乎没有任何立场再进一步。
谁都不会认为廖绪清有错:即便倪澄杳是女孩,双方的差异也是巨大的,何况他和聂常弋一样是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