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二年,三月。
春日宴上,我又被我爹逼着去相亲了,他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右相,平素行事傲慢,拽得像地主家的杂毛铁公鸡,三天两头的给狗皇帝颜色瞧瞧,弄得朝堂上下都谋划着要打倒右相。
我爹却浑然不理,还撺掇着我娘,想要把我嫁给元京的权贵子弟,可是身为奸佞的嫡女,我娘曾是风家堡的女土匪,我爹是大周第一佞臣,放眼望去,谁活腻歪了敢娶我啊?
贴身丫鬟流溪,温声细语道:“小姐可是逛累了?咱们不如去亭子里歇会儿吧。”
宴会上,世家正经的姑娘们,个个都躲着不搭理我,摊上这样拿不出手的父母,注定形单影只,我点了点头,仍由流溪扶往湖心亭。
流溪小声提醒:“春日宴乃是太后亲自授意,圣上如今已及弱冠,选妃一事不能再拖了。”
我闻言不屑翻了个白眼,原来今日参加春日宴的姑娘,都是等着太后和狗皇帝挑选的大白菜。
湖波微漾,绿柳轻拂,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有人来通传太后宣见。
带路的太监低头领路,我暗衬太后难道也恨上我爹了?我今日入宫不会被赐毒酒白绫吧?正琢磨着如何跑路,却远远看见各家姑娘挤在外圈,削尖了脑袋想在太后面前露上一眼,那狗皇帝还没我家有钱,真搞不懂有什么好嫁的呢?
殿里花团锦簇,我与流溪勉强跟上太监的步伐,依稀间听着李家姑娘说了一句:“她怎么也来了?佞臣之女岂会入选?”
我心里直喊冤,若非我娘拿着鸡毛掸子追了我三天,狠用一招继承万贯家财威逼利诱,我怎么会答应这个馊主意,跑来参加无趣的春日宴。
太监上前一步:“启禀太后,这位就是右相的女儿,沈嫏月。”
我恭行一礼:“小女沈嫏月,拜见太后。”
“名字倒不错。”太后夸赞道:“可有何深意?”
我如实回答:“小女的名字,取自玉京嫏嬛,梦游藏月。”
太后意味深长道:“没想到右相那个老狐狸,竟然能养出这么标志的女儿。”
这话也不知是夸我还是损我,周遭全是议论的嗤笑声,我独立春风中尴尬得咧了咧嘴。
狗皇帝每天被我爹气得够呛,想来他也不会选我入宫伴驾,于是在各家姑娘精彩纷呈自我介绍的间隙里,我偷偷背着流溪自己开溜了。
初春的日头有些燥热,我藏在湖边的石峭上,眼见四下无人,便褪去鞋袜,将脚踝没入凉水。
“这狗皇帝真是嫌命太硬,每天被我爹气得哭鼻子瞪眼儿,还要娶那些各怀鬼胎的女人进宫添堵,他贵为天子,哪儿知道什么叫作三个女人一台戏,到时候后宫闹得鸡飞狗跳,前朝乱得唇枪舌剑,狗皇帝在一旁愁得两眼泪汪汪,哈哈······”脑海里的画面过于搞笑,我噗嗤一声笑喷了。
“姑娘好兴致!”一个爽朗的男人声音,突兀响起。
我骤然大惊,赶忙提裙起身,只见男人背对着我,飒立于绿柳翠林间,天青长袍的下摆已经被露水浸湿。
我顿时心生恼怒,这厮偷听我说话,尊卑有别,已是于理不合,竟然还敢嘲笑我,反正我爹是大周第一佞臣,索性我就娇横跋扈了:“你是什么人?胆敢亵渎本姑娘,你可知我是谁?”
男人缓缓转过身,眉眼厉驯,犹如这初春的溪水般带着三分冰凉。
“宴会过于吵人耳目,我来此休憩,不知姑娘竟会在这里偷偷······”我眼睁睁看着他目光下移,最后紧锁着我湿漉漉的双脚,似是不悦的吐出尾字:“洗脚!”
他的视线太过炽热,我猛然想起奶娘教的礼义廉耻,涨红了脸大喊一声:“流氓!”
我抬脚将他踹翻进湖水,中间冒泡的波浪圈似乎很深,他竟然直接没人影了。
我还未来得及体悟痛打流氓的畅快,便听着一个嗓音尖细的太监,紧张大喊道:“快来人啊!陛下落水了!”
天啊······
这个男人竟然就是狗皇帝!
我瞬间目瞪口呆,私自妄议皇帝,此乃大不敬,出手谋害皇帝,九族皆死罪。
我心下百转,顾不得自身妆容,最终咬牙猛扎进湖水里,在一片杂草淤藤间稳稳抓住狗皇帝的手,闭气上浮,狼狈费劲的将他带上了岸。
一众太监在湖水里扑腾,会水与不会水的都闹作一团,我脱力喊道:“别找了,人已经救上来了,赶紧搭把手。”
掌事太监急忙接住他,涕泗横流:“多谢姑娘救驾!”
我寻思着没人瞧见皇帝如何落水,那我抵死不认账算了,可是狗皇帝明明呛水晕过去了,却死活不肯放开我的手,还别说这厮的手,竟然比我一个女的都好看。
第二日,元京上下都知道狗皇帝落水,被当朝右相嫡女所救一事。
不过那个狗皇帝被我踹下水了,居然没有降罪于沈家,实在是一桩大喜事,估摸着他身为天子却偷看姑娘洗脚,若是传出去名声也不好,或者他跟我爹不对付,想要惩治我还得先扳倒我爹。
我爹听闻这个消息,高兴得胡子快分叉了,或许因为我生来就是女土匪与大佞臣的女儿,继承了他俩的优良品性,所以打小就没做过什么好事,我爹可劲儿的夸赞我,大手一挥,吩咐下人又给我送了不少金银珠宝。
实在是俗气,可是我喜欢!
世人都说当朝右相的女儿,骄横跋扈,不识礼数,还特别拜金,我就搞不懂了,明明我家富可敌国,整日闲来无事就是数钱玩,我拜谁的金啊?
正值立春,宫里的高太傅是我的老师,他这些日子也没来府上教导诗书,我乐得清闲便女扮男装,拉着流溪溜出府去玩。
元京有一家名为‘千金不欢’的酒肆,老板长相儒雅,名唤祝颜,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好似话本里下凡渡劫的神仙,我常与他饮酒论剑,吟诗作赋,他视我为知己,把酒言欢后总说些独属于男人的心事,我臊得面红耳赤,却难以开口戳破自己是女儿身,每次喝得醉醺醺回府,都是流溪偷摸着给我换回装束,从未被我爹娘发现蛛丝马迹。
“沈嫏月!你给我跪下。”
奈何这次露出了马脚,因为今日的酒后劲很足,我与祝颜才喝了两杯便告辞了,谁知道刚跨进家门,就被早下朝的爹抓个正着,一声怒吼似要撕破我的耳膜。
我爹连他最宝贝的琉璃盏都砸了,那必然已是勃然大怒,我平常虽然很有骨气,这次也不敢和我爹对抗,赶忙跪下认错。
我悄悄抬头看我爹的脸色,心道他又要罚我跪祠堂,却见他咬牙切齿的看着对面的人,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侧位处不知何时竟然立着一个太监。
我心里顿时一个咯噔,他不就是春日宴上大呼陛下落水的掌事太监吗?果然,狗皇帝还是找上门来了。
"陛下的吩咐,奴才已经带到了,还望相爷早做决定。“那掌事太监一脸深意,站在我爹面前不卑不亢。
我余光瞥见我爹的手,紧紧攥着椅把,青筋暴起,我盲猜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掌事太监刚一离去,我爹便叹了口气,泪眼扑簌的扶我起身。
“闺女啊!你这次怕是不想嫁······也得嫁了。”
我心生讶异,站在原地,脑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嫁人?嫁给谁啊?”
我爹恨道:“还能有谁?刚才来沈家的那位,便是宫里的掌印大太监,通传圣上旨意让你入宫伴驾。”
我时刻谨记与狗皇帝结下了梁子,我若是嫁给他,岂不是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我不死心问道:“爹,女儿能不嫁吗?”
我爹无奈道:“寻常姑娘若是没能入皇家的眼,还可以再择良配,而你······乃是陛下钦点。”
完蛋了,这不就是内定吗?
狗皇帝实属太记仇了,我听闻他落水后只是昏迷并无大碍,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般小鸡肚肠?
“嫏月,我和你娘打小就宠爱你,本想在元京为你觅一良婿,以我沈家的地位,他定能与你同心同德,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也不必让你和旁人争宠,可是宫门深似海,伴君如伴虎,爹实在放心不下你啊。”
我第一次见我爹红了眼眶,世人都说他是大周第一佞臣,作恶多端,不怒自威,可他面对自己的掌上明珠,也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罢了。
如今他在朝廷树敌颇多,狗皇帝昔日是乖顺的小猫,来日便是凶猛的老虎,帝王一怒,沈府上下都要遭殃,若是我入宫伴驾,有朝一日祸临家门,我或许能恳求狗皇帝保住沈氏一族。
“爹······“于是,我跪下对着我爹磕头,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我嫁!”
我娘听闻狗皇帝逼婚一事,提刀差点儿闯进皇宫,最后被我爹扛回了家,后来听说我娘舍不得我嫁人,躲在房里哭了三天,我爹罢朝三日。
我对成亲的事,并不抱什么感想,却也有些让人烦闷,夜里辗转不眠,我没有吵醒熟睡的流溪,自己翻墙出府去找祝颜喝酒。
夜已深,祝颜见我出现在‘千金不欢’,略微有些惊讶:“沈兄?你还是第一次这么晚来这儿。”
“说来话长。”我摆了摆手:“你有没有排忧解难的好酒,给我上两壶。”
祝颜拿了两壶榴花酒,只是小酌几杯,我的意识便有些朦胧,趴在桌上用指尖沾酒,一笔一划写着狗皇帝的名字。
李承玦。
祝颜看了一眼,便问道:“你写陛下的名字做什么?此乃大不敬,小心掉脑袋。”
“胡乱写写罢了。”我不敢告诉祝颜,过些日子我便要嫁给李承玦。
祝颜见我喝了榴花酒,还是一脸的不快,便拉着我去后院,我晕乎间被他拉进后院里才发现桃花开满枝头了,皎洁的月光下花瓣随风而归,扑簌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残红。
“你可还记得,去年你与我一同酿的酒?”
祝颜今日穿了一身红衣,整个人如此喜庆,也不知他遇见了什么大喜事,墨发披肩,眉眼间蓄满笑意,平日里好似冠绝天下的谪仙,今日一身红衣将他称得唇红齿白,一颦一笑更似美艳的狐狸。
“记得。”那时我还不太会饮酒,祝颜骗我说果酒不醉人,结果我喝完一壶,便醉倒在桃花树下呼呼大睡,醒来时满院子追着揍他,他便允诺教我酿酒,那壶学会的酒,就埋在这颗桃树下。
祝颜从一旁拿来锄头,将桃树下松软的泥土挖开,那壶埋得不深的酒,渐渐映入眼帘。
祝颜笑道:“我当时与你说要少放一些糖,否则会发酸,这壶酒肯定酸死了。”
祝颜温润如玉煞是好看,我第一次看一个男人入了神,许久才反应过来,脸红着狡辩:“青梅酒,不酸岂非徒有虚名?”
祝颜笑我理不直气也壮,我念他一副好皮囊,便没有同他计较,迫不及待的揭盖,酒香顿时扑鼻,这壶青梅酒也没他说得那么差嘛。
我与祝颜闲坐树下,就着酒壶一人一口喝酒,场面颇为豪迈,我暗自庆幸自己女扮男装,不然哪能喝得如此畅快潇洒,青梅酒入口绵长,确实带着些酸味,喝得多了便管不住舌头。
后来每每回忆,也想不起那夜和祝颜说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娶了一位不爱的姑娘为妻,他一脸惆怅,我也笑的得苦涩,看来我与他还真是知己,竟连烦恼的事都如此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