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段时间,高德政与高婉果真在洛阳过上了一段较为平静的日子,朝廷就像忘了高颢还有一双儿女一般,而这所谓的高宅门前也冷清得要命,就连他们父亲所谓的好友也没上门拜访过。
高婉初时还以为能远离风波,小小地窃喜了一下,后来却突然回过了味,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父亲高颢可是冀州任上去世的,怎么说也算是兢兢业业死而后已,渤海高氏还是名门望族,朝廷没道理到现在一点表示都没有啊。况且就算鲜卑族元氏的朝廷不待见她们,那些同样为汉族的士人们怎么也一个都没来?
高婉百思不得其解,皱着眉头深沉地叹了口气,身后却突然传来高德政的声音:
“为何蹲在草丛前叹气?”
高婉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一边娴熟地把两只泥手背到身后,一边对高德政露出一个笑脸:
“阿兄,你今天怎么不看书啦?”
高德政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今日不温书,我带你去钓鱼。”
高婉:……啥玩意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自从来了京城后就好像化身死宅的哥哥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要去钓鱼,已经许久没出过门的高婉还是兴奋了起来,她火速在高德政的凝视下洗净了手,拍拍衣袖跟着高德政上了马车,一路都在叽叽喳喳:
“阿兄,我们是不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钓鱼啊?”
“很远很远的地方?”
“呃,比如深山老林、悬崖瀑布什么的……?”
高德政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上哪儿去给你找深山老林、悬崖瀑布?”
高婉尴尬闭麦:
还不是她在现代的时候看到的那些营销号的文章里写的,这些魏晋名士一个个地都喜欢往深山老林里跑,她看自家哥哥高德政这一幅文雅风流的样子,还以为和那些名士走得是一个路子呢!
到了地方,高婉也没要高德政抱,自己一个人连忙跳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抬头,瞅见的却只是一条弯弯窄窄的小河,附近也就一片小树林,顿时大失所望,圆润的包子脸都皱了起来。
她瞥了一眼那有些浑浊的水质,略微质疑了一下高德政的水平:
“阿兄,这能有鱼吗?”
高德政站在一旁,悠然自得:“水至清则无鱼,看来我得抓抓你的功课了。”
高婉顿时闭上了嘴,对高德政乖巧一笑,要知道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个自己聪明绝顶的哥哥来抓她学那些什么经史子集。
倒不是她不想学,而是这古文太难读,本来她还寻思着自己是个现代人,就算是用已经知道的知识倒推都能推出不少书籍的内容吧,偏偏她忘了这不是出了陈后主的南朝,而是汉学衰落的北朝。
这时候的书籍流通又非常困难,她能接触到的完全不是经历过大浪淘沙后留下来的那些经典,可能换个识货的人来会狂喜无比,可惜她只是个稍微有点基础历史知识的普通人,每次看到那些书都头痛无比。
看着妹妹立马转过头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东张西望,高德政不由一笑,仆客来问他要在哪儿钓鱼,他稍微观察了一下,指了指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
“设在此处就好。”
他身边那个男仆客立马就搬着方凳放了过去,周围的树枝等等一概被清理干净,饵料也挂上钩,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才来请高德政钓鱼。
高德政施施然坐下,高婉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吐槽:
说什么自己要钓鱼,还不是万事等人做完,她这个哥哥还是有点士人特有的那种骄矜和小矫情在的。殊不知这自己动手的部分才是钓鱼最有乐趣的地方,只等着提竿又有什么好玩的!
高德政给她也整了个随身跟着的女仆客,唤作阿英,似乎比她大了几岁,个子高高的,人却很瘦,一双眼睛总是低垂着,偶尔抬起来头来眼中也满是惴惴不安。高婉总是疑心自己声音稍微大点就会把她吓着,因此不愿意使唤她,大多数时候只是任由她跟着自己而已。
这会儿阿英也要上来给她收拾位置,高婉连忙摆摆手,自己找了个地方忙活了好一阵才坐下,高德政这会儿已经钓上一条大鱼了,笑她平白耽误许多功夫。
高婉擦了擦汗,撇撇嘴:“孔圣人不是说过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虽然时间花得比你长,可准备得也比你更充分,就连这方凳的位置都是我精心调整过的,焉知我之后钓上来的鱼不会比你多?”
高德政怔然,摇头失笑:“鱼多鱼少,不过都是自然的结果,不可一味人力强求。”
高婉:……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不过高德政这话倒是提醒了她什么,高婉一边留心鱼竿动静,一面随口问道:
“阿兄,你是不是很仰慕竹林七贤啊?”
她隐约记得“竹林七贤”的说法出现得很早,因此毫无负担地就问了出来。高德政略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这么问?”
“呵呵,就是感觉,感觉阿兄你好像会仰慕他们。”
高婉没好意思说的是,其实是这哥的气质看上去就很像魏晋时的士人,衣袂飘飘超然物外的,脸上几乎就写着“我与尔等凡人不同”这几个大字,每天还在脸上搽粉,现在白身一个还优哉游哉地拉着她出来钓鱼,这不都是魏晋士人才会干的事儿嘛!
高德政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她:“算不上仰慕,只当是学识上的先贤而已。”
咦?这就是不认同行为的意思喽?
高婉歪头看他:“那阿兄你还天天念叨着‘自然’‘自然’什么的,我还以为阿兄你很喜欢阮步兵那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说法呢。”
高德政本来正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水域,听见这话后突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就在说“你怎么突然开窍了”。高婉一愣,反应过来时他却已经收回目光,状若无事地继续开口:
“为自然抛却名教未免太过激进,只会招来灾祸。”
高婉看着一阵阵泛起连衣的湖面,眨眨眼:“可不提灾祸不灾祸,那种不为名利所缚的潇洒自由确实很让人羡慕呢。”
高德政握着钓竿的手一顿,慢慢回道:“且问你,竹林七贤是何时人物?”
高婉想了想:“曹魏?”
“曹魏末,”高德政纠正,“曹魏后来为什么所取代?”
“……司马氏的西晋?”
“如何取代?”
“禅,禅位……”
嘴巴比脑袋动得快,高婉话出了口才觉得猛然反应过来,她惊愕地张大嘴,看向高德政。衣冠整洁的年轻人只是悠然地再次提竿,被树叶切割细碎的光线打在他略带笑意的脸颊上,他疑惑地回视她:
“怎么了,妹妹?”
高婉略有些犹豫:“阿兄,你的意思是?”
高德政的声音压得有些低,语气依然不疾不徐:“如今汉人的处境,同当年的阮步兵、嵇叔夜又有什么区别?阮步兵要越名教而任自然,最后还不是被逼得写了《劝进表》,此种自然,不过是一味地逃避和妥协,无异于把性命托付给旁人。”
“庸俗也罢,无风骨也罢,比起这种自然,我倒宁愿去追名逐利。”
高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哥哥的印象又被刷新了,可想来倒也并不意外,如果他真是什么避世的君子,怎么会在双亲去世,其余房支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带着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妹妹来到京城,又怎么会仿佛早有先见一般主动去拜见正急需巩固渤海高氏身份的高欢?
她张张口,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个沉稳的男声:
“不愧是吾高家子,果然聪慧。”
高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旁边的阿英默默帮她扶住钓竿,她一转头,便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从旁边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孩儿。
余光瞥见兄长站起了身,她也连忙站了起来,低着头躲到了高德政的身后。毕竟她还不知道来者到底是谁,还是谨慎些好。
高德政的声音听上去也很是意外,但他的仪态仍然很从容,不卑不亢地躬身:“高德政拜见高侍中。”
对面的男人虚虚地扶了他一下——当然没扶上了,只是做个样子,高德政已经顺其自然地直起了身,然后这所谓的高侍中语气感慨地道:
“你我也算同宗,不必如此拘谨。”
高婉她一头雾水地听着自家哥哥认下了这个同宗,她现在一听这种认亲戚的话就紧张,但又不可能阻止,下意识郁闷地抓着高德政的衣摆胡乱地搅了搅:
不是,怎么又来了个亲戚,这遍地都是姓高的吗?
她正腹诽,却突然感觉到身上落下了几道视线。高婉一抬头,就看到高侍中、他哥和那两个男孩都看着自己,她一慌,连忙松开了手,犹豫了一下,严肃地绷紧小脸:
“侍,侍中大人。”
高乾哈哈大笑,其实他身量很高,一看就像是武将,现下却和蔼地道:“我刚刚也听到了你说的,不错不错,你也很聪慧。”
高婉被他说得尴尬低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至少就她的感受而言,这位高侍中似乎是比高欢那个高大将军要稍稍好相处一点的。
钓鱼偶遇大佬,这鱼当然也就钓不成了,高婉的钓竿到了这位高侍中的手中,她看着自家哥哥和那人聊了起来,自觉地向远处走了走,没走两步就发现自己身后除了阿英外还有两个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