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黛鸯跌跌撞撞跑下台阶,一脚不慎踩住裙摆。
半截惊呼堵在嗓子眼,他慌张抱住脑袋,身体栽倒沿台阶一路滚到底。
幸好冬天衣服厚,身上疼得厉害但是不影响行动。
他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张望。
原本应该守在这里的人却没了踪影。
吴嬷嬷呢?
“嬷嬷,吴嬷嬷!”他着急大喊,捂着胳膊踉跄往前走了两步,却又不知该走向何方,“吴嬷嬷!”
风雪中,吴嬷嬷举着油纸伞冲过来罩在他头顶,看见他狼狈模样,心疼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头发乱了,衣裳也乱了。”
纪黛鸯扯住她的袖子,惊魂不定地说:“走,我们快走!”
说完,他一把抓起裙摆,闷头往前冲。
吴嬷嬷扶住他,小跑着跟在他身边,叠声问道:“您怎么了?您要去哪儿?”
主仆两人顶着风雪乱走一气,在池边树下看见了一块歇脚石。
“主子,走这么久您也累了,坐着歇歇吧。”
纪黛鸯不停地喘气,心脏砰砰乱跳。他稍微冷静了些,才发觉鞋袜已经湿透,手也冻得像块冰。
他点点头,任由吴嬷嬷扶着到歇脚石边坐下。
吴嬷嬷举着油纸伞,挡在风雪吹过来的方向,弯腰抚摸他的脊背:“主子,您好些了吗?”
纪黛鸯渐渐喘匀了气,眼底仍残留着恐惧:“刚刚,差一点儿……”
吴嬷嬷问:“差一点儿什么?”
纪黛鸯倏地抬头,抓住吴嬷嬷的袖子:“六表哥进京了没有?我已经跟司徒震说了,一旦他去退亲,纪府上下必迁怒于我,到时候唯有大笔钱财开路,才能让我顺利嫁出纪府。”
吴嬷嬷眼眶酸涩,不忍心告诉他:“主子,奴婢刚刚得到消息,六少爷途径松漳府时,知府大人怀疑他路引造假身份有异,连人带财物扣在了牢里,一时半刻怕是进不了京。”
“什么!”纪黛鸯猛然起身,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放出来?”
吴嬷嬷垂下眼,小声道:“六少爷的身份确实有假,所以不能直接申诉,得用大笔钱财喂饱松漳府各级官员的嘴,四处走动关系活动关节才能放出来,至少得要两、三个月。”
纪黛鸯顿时心凉了半截,喃喃道:“那岂不是即使换人求娶,吴家也凑不出第二笔聘礼了?”
吴嬷嬷难过地点点头。
纪黛鸯呆立片刻,又生起希望:“那我们直接离开纪府,连夜出京。只要一辆马车,我们现在就出城,到了城外有人接应就行。”
吴嬷嬷偏过脸,低声道:“主子,吴家大部分人手都赶去松漳府救六少爷了,京都只留下一些暗桩,怕是接应不了您。”
纪黛鸯一怔,抓紧吴嬷嬷的胳膊:“连一辆车,一个马夫都派不出来吗?我也没有多高的要求,有东西吃有地方住就行,这样也安排不了?”
吴嬷嬷掉下泪来,握住他的手:“主子,您冷静一点。若想离开京都远走高飞,非要路引不可,可是这个东西轻易弄不来,尤其您名义上是官员的女儿,一旦莫名失踪,官府必定大肆追查,而吴家诸人皆为戴罪之身,担不起这个风险啊。”
纪黛鸯骤然松手,直愣愣坐在踏脚石上。
他举目四望,见大雪纷纷白茫茫一片,心也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他喃喃道:“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吴嬷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抱住纪黛鸯,哭劝道:“主子,这里风雪太大,我们回去吧。左不过我们搬出藕香院,再过几天看人脸色的日子。等六少爷的事情结束,吴家会来接您的。”
纪黛鸯摇摇头,心灰意冷地推开吴嬷嬷:“你不懂。”
纪弘逸不会放过他。还有老夫人,她的心肝宝贝因他而长跪祠堂。还有赵夫人,被他气吐了血。
如果他不再是司徒震看中的女人,纪家有无数办法不着痕迹地弄死他,再对外宣称他因病早夭,没有人会追究。
他不想再被关进柴房了,那种无力的感觉,眼睁睁等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能光明正大嫁出京都,也没有办法私逃,那就只剩下一条路。
纪黛鸯捡起一块碎石握在掌心,转身朝池面探出头。
平静水面倒映出一张绝色倾城的脸。
胃里剧烈翻滚,太阳穴阵阵发胀,幻觉时隐时现,他握紧拳头,让碎石深深扎进皮肉。
尖锐疼痛下,他保持着清醒。
“我并不是一无所有。“纪黛鸯抚上眼尾下的红痣,似笑非笑,“我还有这张脸不是吗?”
一片雪花落入池中,水面上风情万种的笑靥,也随着波纹一圈圈荡漾而扭曲。
纪黛鸯闭上双眼,扔掉碎石。
半晌,转身接过吴嬷嬷手里的油纸伞,大步迈入漫天风雪。
“主子,您干什么去?”吴嬷嬷不解其意,起身连忙跟上他的脚步,“您等等我。”
回到远翠阁,正逢司徒震从台阶走下来。
两人举着伞,阶上阶下遥遥相望。
司徒震皱眉,移开目光走下台阶,与她擦肩而过。
纪黛鸯心中一慌:“将军!”
司徒震按捺住火气,冷脸道:“滚都不会滚吗?”
纪黛鸯攥紧手指,尽管知道是自己拒绝在先,可是司徒震前所未有的冷漠态度仍然刺痛了他的心。
“将军,我后悔了。”纪黛鸯扬起脸,眼中含着殷切,“我想嫁给您,请您不要取消这桩亲事。”
司徒震猛然转头,眼神凌厉:“纪黛鸯,不要在本将军面前装乖卖巧玩弄人心。本将军放过你一次,不代表第二次也会放过你!”
纪黛鸯吓得一缩,仍壮着胆子往前:“将军,您听我解释,其实没有六表哥,我也不曾心属他人。我拒绝您,是因为您是将军,而我是伎生子,根本不配做您的妻子。”
司徒震轻嗤,抬脚就走。
纪黛鸯仓皇,像个小跟屁虫似地追在后面:“可是现在我后悔了,因为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您待我更好,我心甘情愿嫁给您,求您原谅我之前的愚蠢鲁莽!”
司徒震烦躁至极,加快了脚步。
纪黛鸯不由自主也加快脚步,甚至小跑了起来:“将军,我没有耍您,我是真心的,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司徒震身高腿长,一步抵他两步还有余,纪黛鸯想追上他,却只能看着那抹黑色背影越来越远。
“将军,您等等我啊将军!”
纪黛鸯拼了命地追,喘息像拉风箱一样回荡。他胸腔快要爆炸,鼻骨涩得生疼,眼前越来越模糊。
将军,你等等我,求求你等等我。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拒绝您。
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真的走到绝路了,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将军,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突然,他踩中裙摆,狠狠摔进雪地。
新伤叠旧伤,纪黛鸯痛得说不出话,只能捂着胳膊蜷缩在一起,生生挨过这彻心彻骨的疼。
缓过劲儿,他狼狈地坐起来,伞也丢了,衣裳也破了,手也伤了。
鹅毛似的雪花劈头盖脸砸下,和着冰碴子掉进脖子,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茫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又堵又胀,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缘何起。
蓦地,一方油纸伞倾来,挡住了半边风雪。
纪黛鸯抬头,望见去而复返的高大身影,喃喃道:“将军,您回来了?”
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司徒震垂眸轻晲,她一头青丝沾染霜白,连睫毛上都落了雪花,脸蛋冻得通红,眼睛湿润黑亮,愈是楚楚可怜,就愈发妩媚动人。
他掏出帕子,轻轻擦去她腮边泪珠。
没想到泪珠越擦越多,一颗抹去,便又凝出一颗。
“别哭。”
一开口,竟不可思议般温柔。
纪黛鸯憋着劲,十分嘴硬。
“没哭。”
司徒震轻叹一声,伸出胳膊:“带你去避风雪。”
纪黛鸯忐忑抬眼望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搭住他的臂弯。
见他默许,又搭上第二只手,双手用劲,慢吞吞站了起来。
如同牙牙学步的小孩子,两只手搭着司徒震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回远翠阁。
远翠阁内,纪黛鸯从废墟中刨出白玉青睛镶金妆匣和大红庚帖,爱惜地拂去灰尘。
司徒震冷眼旁观:“妆匣碎了,庚帖也脏了。”
纪黛鸯心里难受,打开妆匣,眼睛突然一亮,欣喜地捧给他看:“将军,绒花完好无损。”
他拿出绒花,笨拙地插在头发上,两眼弯弯:“好看吗?”
司徒震打量她乱糟糟的发髻和活蹦乱跳的狐狸绒花,沉默不语。
纪黛鸯拿着大红庚帖,沮丧地说:“庚帖上的脏污,我怎么都擦不掉,对不起。”
但是下一刻,他又满怀希望:“我可以去香山红叶寺请普慧大师再写一份,马上就去!将军,我们一起去好吗?”
司徒震不置可否:“轿子到了,你回吧。”
纪黛鸯回头,一顶青帐软轿正候在门边。
“将军,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等不到答复,纪黛鸯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走近轿子,坐了进去。
起轿时,他忽然掀开窗帘探出头,殷切期盼道:“将军,后日卯时,我在北城门等您,您一定要来啊。”
司徒震挥手,示意轿夫起程。
那小姑娘还撑着窗帘,固执地望过来,直到身影完全消失。
司徒震轻叹,无奈摇摇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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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