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徵眼神一凌,侧眸道:“薛菱,别站在这碍事。”
此话一出,薛元秋毫不迟疑地躲到角落中,争取不拖后腿。
借着夜明珠莹白的光,她探出头去看。
幽冷的地宫中,那红衣少年招势凌厉迅疾,仔细一瞧,那纤薄的刀面如冰,在割破到傀妖脖颈的一瞬间,就结了薄薄一层冰,将池沼般粘稠的血液阻挡在外。
傀妖不知疲倦地朝前涌,出乎意料地是,它们并没有攻击谢徵,而是在试图越过他。
谢徵眉骨微压,抬手挥出一道刀光,趁着傀妖晕头转向的功夫,两人拐进另一条通道中,谢徵按下机关,将傀妖隔绝在外面。
四周重新恢复寂静,薛元秋攥着夜明珠,神色有些纠结。
照方才的情况来看,那些傀妖确然是冲着她来的。
若她说出实情,按谢世子的狗脾气,定会不许她继续跟着。可若是不说,她又对此感到愧疚。
纠结半晌,薛元秋正要开口时,后背突然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穿的是夏季的襦裙,冰凉的温度透过薄纱传递到皮肤上,薛元秋登时绷紧了后背,朝前走了两步。
扭头一看,谢徵抱刀睨着她,嗤笑道:“怎么,薛小姐这就吓傻了?”
薛元秋自动忽略他的讥讽,手指绞了下裙摆,还是选择如实说道:“世子殿下,傀妖能追上来,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跟人对话时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周围光线黯淡,而夜明珠被她捧在手心,衬得那双乌黑的杏瞳亮得惊人,像两个清润的小月亮。
谢徵冷不丁想起在连府的烟花之夜下,少女那张可恨的面庞。
他恹恹地压平嘴角,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继续说。”
总不能将系统的存在告诉他,薛元秋只好临时编了个故事:“我出生时,有个大师说我命犯妖星,血肉为妖祟所觊觎,破解的唯一方法就是与气运深厚者亲近。”
谢徵语气讥诮:“你还真是诚实。”
薛元秋自然没觉得这是在夸她,抿了抿唇道:“如果殿下不信的话,出去之后可以试验一下。”
谁知谢徵越过她踱步向前,头也不回道:“本世子没时间陪你做那些无聊的试验。”
薛元秋有些惊喜和意外,这是同意她跟着了?
怕傀妖循着味道追上来,她小跑着追了上去,顺便观察附近是否有秦桑和连玺留下的线索。
直到经过一个岔路口时,薛元秋发现了角落被遗弃的月白色香囊,她记忆力不错,想起连玺曾佩戴过它。
就在她抬头想招呼谢徵时,耳边轰隆隆一声,视野中少年矫健的身影越来越远,在他身后移来一面墙壁,她想都没想地跟上去,“殿下等等!”
可墙壁的移动速度太快了,几步之遥的距离,薛元秋便被阻隔在外,她攥着香囊,茫然地站在原地。
就算想丢下她,也不至于跑这么快吧……
精巧的香囊在她手中动了动,薛元秋扯开拉绳,几只尾部发光的萤火虫从中飞出,围着她转了一圈后,便引着她继续往前。
薛元秋快速的收拾好心情,紧跟其上。
但她没想到这副作用就如同GPS定位,迅速又精确,薛元秋没走几步,耳边便传来“咔嚓咔嚓”声,傀妖前后包抄,逐渐将她困在了中间。
薛元秋全身紧绷着往后退,后背贴到了阴凉的墙面,这地宫中机关重重,若是能触发,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惜等到傀妖完全逼近,她都没能在光滑的石壁上摸到一丁点凸起。
傀妖灰白的瞳仁盯着她,满是贪婪与恶意,却像是忌惮着什么不敢上前。
——行动缓慢,畏惧阳光。
电光火石间,薛元秋脑海中闪过谢世子的话,试探着迈了一小步,夜明珠的光随之扩大,与此同时,那些虎视眈眈的傀妖狰狞着面容通通后退。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薛元秋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跟着荧光走,但傀妖的贪婪终究会战胜畏惧,她必须找到机关才能脱身。
她额间蒙了一层细汗,顺着脸颊淌下,汗液的分泌似乎会加重这种副作用,终于在薛元秋提心吊胆地走过这段路时,有傀妖按捺不住地踏进了光晕中,被照到的地方瞬间响起“滋滋”声。
皮肉的烧焦味混合着腐烂的臭味一同袭来,薛元秋顾不上反胃,动作轻盈地躲开了它的袭击。
下一刻尖锐的爪子朝她面庞而来,薛元秋瞳孔紧缩,抬脚狠狠踹在傀妖身上,奈何这具身体力气太小,傀妖只倒退了几步,便睚眦欲裂地又冲了上来。
薛元秋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左一拳右一脚硬生生撑了半盏茶的时间。
傀妖不知疲倦地涌上来,她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攻击动作出现一瞬间的纰漏,傀妖尖利的牙齿便咬向她的脖颈。
薛元秋不甘心地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
砰——
她腰间一紧,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腰侧,带着她飞离了原地。
天旋地转之后,薛元秋晕乎乎地睁开眼,身子还有些东倒西歪,身后的人忽然抬手按住她的发顶,接着拍了一下。
“看来薛小姐没有说谎,这些恶心的东西目标的确是你。”少年声音如冷泉,带着淡淡的嘲弄之意。
薛元秋的视线从被钉在墙面上的傀妖身上收回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一丝别扭的情绪,“殿下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谢徵松开抓她腰肢的手掌,闻言呵笑一声,他还没责问她为什么乱跑,她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谁告诉你本世子走了?”
“那你方才为何扔……”薛元秋委屈的情绪都要憋不住了,话说都一半,猛然看到不远处塌方的墙壁,哑然失声。
谢徵抱臂,垂眸看着她,“本世子怎的?”
显而易见,世子殿下方才也被困住了,但他不走寻常路,硬生生在石壁上破开了一个洞。
薛元秋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目光飘移僵硬地转移话题:“殿下,谢谢你又救了我。”
这时系统提示道:【男二信任值上升3点,目前为-22点。】
薛元秋颇感惊悚地抬起眸,只看到少年宽肩窄腰的背影。
谢徵没应这声谢,拔出深陷石壁的断月刀,因为是直接穿过了傀妖的身体,断月的刀身上沾满了浓绿的血液,瞧上去格外恶心。
他嫌恶地蹙起眉,使了十几个清洁术,就差没把断月回炉重造。
薛元秋看着少年行云流水地割破傀妖的脖子,抿了抿唇道:“我去找机关。”
谢徵杀死一个傀妖,回头看了眼整个人都快贴到墙壁上的薛元秋,大发善心提醒道:“绘着观音像的墙壁才有机关。”
闻言,薛元秋产生一个很可笑的想法,这邪祟怕不是真把自己当做观世音菩萨了,所以只有画着观音像的墙壁才会有生路。
谢徵退到她身侧,甩了甩刀上无意间蹭到的血迹,眼眸中盛满了讥讽,“只敢躲在地下的神,简直可笑至极。”
地宫忽然一阵震颤,又有更多的傀妖涌来。
谢徵身形微动,宛如一道迅疾的闪电般穿梭在其中,手起刀落间又一具尸体倒地。
趁着这间隙,薛元秋找到画有观音的石壁,抬手摸索了几下,果然摸到了稍微凸出的地方。
她没立即按下去,而是朝谢徵的方向喊道:“世子殿下,我找到机关了!”
少年遥遥望来一眼,脸色稍霁。
然而还没等谢徵脱身,石壁便迅速移过来横亘在两人之间。
薛元秋见情况不对,抬脚想朝谢徵跑去,谁知对方手臂往前一掷,断月刀盘旋飞来,“噔”得一声刺入身侧的石壁中。
锋利的刀刃离她的胸口只差一寸,薛元秋呼吸停滞一瞬,抬眼望过去,只见漩涡般的黑暗将少年的红衣卷进去,傀妖蜂拥而上,嘈杂声在石壁合上的瞬间陡然恢复寂静。
像是突然暂停的烟花,弄得人情绪高涨,却又无法落到实地。
薛元秋心中有些惶然,不过她相信谢徵有能力对付傀妖,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秦桑。
她费了力气将断月刀拔出来,一路拖着向前,刀刃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痕迹。
还没走多远,迎面就撞上游荡的傀妖。
薛元秋眉头一跳,毫不犹豫地将断月扔下,转身就跑。
身后迟迟未有动静,她回头看去,见那傀妖看都不看她一眼,姿势僵硬地消失在拐角。
薛元秋等了一会才回到断月刀旁边,仔细观察了周围,确认真的没有傀妖的身影才放下心。
虽然不知道傀妖为何不再追她,但总归是好事。
她晃了晃脑袋,忽然发觉有些头晕,就好像是走在梦境边缘,要醒不醒的那种状态。
薛元秋再睁开眼时,周围已然变了样子,她坐在妈妈的病床前,脸上糊满了泪水。
血红的液体从她掌心流出,滴在病床上。妈妈眼中闪过痛苦,不忍地闭上眼,“阿菱,妈妈不想再拖累你了。”
她嗓音沙哑,脱口而出:“妈妈,我已经找到办法救你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话落,薛元秋心中生出茫然,办法?她想到什么办法了,为什么……丝毫没有记忆?
妈妈握住她那只流血的手,叹气道:“阿菱,醒一醒吧,没有办法的。”
“不,一定会有的!”薛元秋握紧拳头站起来,转身冲出了病房。
然而病房外一眼望不到尽头,视野幽暗又压抑。
触目所及都是人的背影,薛元秋站在原地,鲜红的血液顺着五指往下滴淌,怔怔看着它们转过身来——
是她的脸。
准确来说,是无数个“她”。
“她们”隐在黑暗中,面无表情的脸透露着阴冷,像是墙角边潮湿的苔藓,齐齐开口:
“薛元秋,你拯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自己……”
“你拯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自己……”
一遍遍的重复令薛元秋蜷缩起身体,喃喃道:“我救不了妈妈……救不了……自己……”
忽然,冰冷刺骨的声音变得狂热,甚至癫狂:“只要你把自己献给我,神就会实现你任何愿望!”
“任何……愿望?”她眼神空洞地重复。
无数个“她”恶狠狠地逼视着她,“神会实现你的愿望!”
“神会实现你的愿望!”
“神会实现你的……”
薛元秋的手握紧又松开,忽然耳际嗡鸣,有一道声音忽远忽近,似乎在恨铁不成钢地呼唤着她。
她的眼神清明一瞬,复又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悲恸之中:“……好,我愿意——”
“阿菱。”
瘦骨嶙峋的女人扶着病房的门,目光温柔而悠远:“还记得妈妈和你说过什么吗?”
薛元秋别开脸,任由眼泪往下淌,声调颤抖道:“……不记得了。”
女人无奈地勾起唇,她的腿部肌肉已经萎缩,步履蹒跚地朝薛元秋走去,“如果有一天,妈妈累了,阿菱就让妈妈去找爸爸吧。”
薛元秋终于抑制不住哭声了,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才算痛快。
黑暗中所有的“她”也跟着哭起来,“她们”涌来,像是害怕被抛弃的孩子般奔向母亲的怀抱,将薛元秋和怀抱着她的女人淹没。
“阿菱,醒一醒。”
“阿菱,醒一醒……”
“薛菱……”
薛元秋耳鸣几秒,再然后就被一道劈头盖脸的恼音惊得精神抖擞。
“薛菱,你若再不醒,本世子便将你丢在这!”
薛元秋仿佛神魂归位般,猛地对上那双凶巴巴的凤眸,对方显然没想到她会在此时醒来,神色一滞,随后冷哼一声直起腰。
“世子殿下,刚刚发生什么了,我怎会突然……”薛元秋揉着酸痛的额头,低低咳了一声。
谢徵扫过她湿润泛红的眼睛,轻嗤道:“被邪祟入了梦,差点变成傀妖而已。”
“……”这能叫‘而已’吗?
薛元秋皮笑肉不笑道:“多谢殿下救了我。桑桑和连公子还生死未卜,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她下意识就要继续拖动断月刀,被一脸黑线的世子殿下制止了,“本世子不在时,你就是这般对待它的?”
薛元秋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道:“殿下见谅,若我力气再大些,绝对会把它当成祖宗抱在怀里走。”
“……油嘴滑舌。”谢徵看她一眼,倒没有接着为难她,拎刀入鞘,柳枝般柔顺的马尾轻轻一荡,率先朝前走了。
薛元秋抬脚跟上,走得快了些,就咳出声,脸上也渐渐发烫。
现在找人要紧,她忍住不适,紧跟在谢徵后面,萤火虫在最前方尽职尽业地领路。
不知过了多久,它们尾部的荧光愈发黯淡,最后闪烁一下,宛如烛火般彻底熄灭了。
薛元秋还没搞清楚原因,就被不远处的声音吸引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