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下,李府几个家丁尽忠职守,将李环团团围住,以身躯挡狂风,还算护主。
阿水偏头呸出一嘴尘土,大声道:“公子!劈开的那半面山好像是李家祖坟!”
为什么说半面山是李家的祖坟呢?
阿水此话,有一道前因。
常理来讲,大户之所以是大户,就是因为他们有能力将自己树立得与众不同。
比如修建金碧辉煌的宅子啦,在风水最好的地方立宗祠啦,穿稀有名贵的布料啦等等。
而李家彰显自家与众不同的方式十分别具一格。
什么呢?
将云霞镇后山的一半辟成自家的祖坟。
云霞镇多山多水,居民世代依靠山水为生,信仰山川,因而在人死后会把坟地立在山上。
云霞镇的后山便是全镇的坟地。
或者说,坟山。
李家家大业大,钱势傲人,十年前天降大灾堤坝决口一事更是让他们大捞横财,一跃成为云霞镇首屈一指的大户,令人望尘莫及。
经此,李家家主李彭魄自诩高人一等,自是不肯再与这帮愚不可及的穷人“同流合污”,共享同一片祖坟。
谁晓得那群穷人会不会玷污了他们风水?
李彭魄夸夸其谈,总说他们李家的黄白之物都是祖宗世代荫蔽之德。
于是为报效祖宗泉下垂爱,他便在十年前立了个规矩:从今往后,云霞镇后山坟山一分为二,他李家的祖坟占一半,除李家之外的其他人占一半。
不仅如此,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他李家的祖坟还要埋在山南水北的向阳处。
活着的时候受你李家的气也就罢了,如今连死人的地方他们都要抢,听起来似乎有些欺人太甚。
但十年前的云霞镇遍地饿殍,活人尚且艰难,今日不知明日命,又哪有余力管得了死人呢?
于是李彭魄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坟山一分为二的规矩就这样定了下来。
即使李家人丁单薄,根本用不了半面山的坟地。
这便是前因。
狂风还在席卷,李环目能视物,不是瞎子,用不着阿水提醒,他已经看到了。
那道当空而下的雷电仿佛是工匠手中斧头一般,不偏不倚,将后山直直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切面巨大傲然矗立,一半是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正如一道众生之眼注视着一个辉煌多年的大厦朝夕之间坍塌倾覆。
他分明被家丁围了个结结实实,却还是觉得风中夹杂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意。
那股冷意自从在他看到薛自第一眼开始就没下去过。
山也劈开了,棺材也抖出来了,几道雷电仿佛此行目的已然达到,又神龙见首不见尾销声匿迹了。
凭空来凭空去,狂风也随之停歇,似乎方才令天地为之变色的异象只是人们在大街上发了一场噩梦。
可被大风插在屋檐的杆幡、东倒西歪的扁舟和七零八落的碎瓦飞石全都切切实实印证着这一切并非人们臆想。
落日西沉,漆黑夜幕悄然覆盖这座小小水镇。
各家灯火渐次亮起,仿佛方才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场大风过境。
人们惊慌过去,转眼间就恢复了平静。
这让人心悸的平静令李环愈发忐忑。一开始仰头大笑时还依旧规束的发冠此时歪斜挂在头上,手中“书香世家”的折扇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空空如也。
不过半日光景,他一身体面被一场雷电大风搅弄得狼狈不堪,与兰福初见他时完全判若两人。
不知他冷不防又想到了什么,哆哆嗦嗦好似秋风落叶,魂不守舍喃喃道:“天谴……是天谴……”
街角,方才那位眼尖看到棺材的男子整理好衣袍,跳出来左右巡视。
巡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张口恨骂道:“霉小子跑得挺快,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灾星,一回来就闹得我们镇上不得安生。十年前害得堤坝决口、田淹地荒不说,现在连天雷劈棺都出现了!不知道这回又要死上多少人!可恨至极!我看这天雷实在眼瞎,劈什么山?应该劈他才对!”
同伴拉他:“少说两句,万一那灾星没走远呢。”
那人方才站出来左右巡视,正是确信了薛自不在,才敢骂出口的。
左瞟右瞟,害怕真被好友说中,灾星猝不及防杀个回马枪。
心有余悸,却不甘就此作罢,又装腔作势了两句,才携伴畏畏缩缩回家去了。
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怕,在天雷刚劈山飞棺的时候,薛自就已经离开了。
方才整条水街狂风卷地,反观兰福的小小摊子上却好像生出了一道定风障。
怒号的劲风遇到他,立马扭强为弱,绕开了去。
四周还在电闪雷鸣,这边却仿佛独立出了一个小天地。
兰福正喜滋滋将桌子上的金稞子悉数收归荷包里去。
忽然,一只略显粗糙的手将一枚指环放到了他面前。
手腕上还有一圈引人瞩目的咒文。
指环红玉质地,色泽胜枫。
仔细看,内里竟嵌有一条小蛇。
也不知是如何雕进去的,蛇身盘卧,昏昏欲睡,双目似阖非阖。可谓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兰福纵是在他家库房里也没见过如此剔透无暇的美玉。
这玉岂止一个好字了得,简直是上品中的上品。
他心中颇感讶异,不禁老泪纵横:如今人间都什么世道,大街上随便一个粗布麻衣的小子都这般阔绰吗!
可是放他面前干什么,斗富吗?
他不解:“阁下何意?”
飞沙走石间,站在他面前的那位名叫薛自的灾星开口了:“既然是算命摊子,想请先生也为我起上一卦。”
啊,所以这指环就是付他的酬劳了。
兰福没可忘记方才这人看到他时是什么样的眼神,直觉告诉他,这人不是好人,还是不要与他牵扯过多为好。
于是十分干脆地摇头拒绝:“今日事毕,要收摊了,不卜。”
话罢就收了杆幡。
正低头绑荷包带子,忽听面前这人气息有些不稳,余光一瞥,只见对面那人握紧了双拳。
好像因为被他拒绝,生气了!
男子汉大丈夫,气性竟这么狭窄的么!
兰福心道不好,不动声色捏住了荷包夹层里的火符,随时准备先发制人。
这人可跟方才的家丁不一样,是个修道之人。
虽然穿着朴素,但一出手就是块美玉,说明此人善于掩饰,颇有心机。
那么谁能肯定他背上那把破剑是不是也在掩人耳目?
将动未动之时,却见薛自忽然脚尖一转,留下一句“我会再来找你。”
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一眼,几个飞身,踏檐走了。
兰福:“?”
找他?
你谁?
冥界判官还难寻我呢,你能找得到我二殿下的行踪?
兰福跟桌上那枚红玉指环面面相觑,深刻领悟了“人不可貌相”的含义:如此珍贵的红玉说白给就白给,这位粗布麻衣的少年竟是个比一掷千金的李环还要富有的主儿。
算了,天降横财,走了大运,不要白不要。
风停云顿,兰福又喜滋滋将指环收进了荷包夹层里。
却不料刚抬步,就被人死死拽住了胳膊。
回头一看,居然是李环。
李环六神无主,一身恶霸体面荡然无存,抓兰福宛如抓救命稻草,急切道:“求贵人救我李家!”
这小霸王跟小白花之间的转化未免也太快了,兰福默默腹诽:少爷,不久前还把腿架在他算命桌子上的人是谁啊?
他故作不解,道:“此‘救’之一字从何说起?不过是打雷劈了个棺材。春雷常见,巧合而已。少爷这么慌做什么?”
戏谑:“未免有损你‘书香世家’的风度。”
李环没空在乎他话中揶揄,语无伦次:“可、可你刚才不是说,我小叔今天才死吗?若当真如你所言,那、那他现在……”
“放心,现在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李环悚然一惊,面如死灰:“这么说……我小叔之前一直活着。不仅活着,还生生在棺材里躺了三年……”
向兰福求证:“是么?”
兰福歪头一笑,明知不可能还要怂恿:“少爷真好奇的话,怎么不带人亲眼去看看砸下来的棺材呢?”
李环被他笑得腿脚一软,得亏阿水上前扶住,才没扑倒在地。
正此时,两三个李府家丁从街口跑过来,急慌慌道:“公子!老爷让你赶紧回府!”
李环忙又向他们扑过去:“是不是我小叔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家丁们托住他,丈二和尚摸不找头脑:“什么爬出来?齐管家带人去看了,方才那道雷下得忒生猛,直接把棺材劈成了齑粉,连指头粗的棺钉都碎成渣了。别说二爷已经死了,就算躺在里面的是位神仙也爬不出来啊。”
想要拉他回去:“老爷说天现异象,附近可能有仙师除魔,让公子赶紧回府,以免不慎受到波及。”
李环再问:“那被劈的棺材是不是我小叔的棺?!”
“少爷糊涂。棺材都成碎渣了,哪还能看出来是谁的棺?”
“碎成渣了……神仙也爬不出来……”
李环情绪有所稳定:“那就好,那就好。大师、贵人——”
他不死心,还想再请兰福跟他回府。
可一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不见了少年踪影。
只剩下一张桌子,两只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