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对自己这位王妃的巧言令色再清楚不过,这份认知,早在当年宫宴初见时便已种下。
彼时的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难得参加一次宫宴,却被粉雕玉琢的她给缠上。
她之前虽是乞儿,成为慕大将军养女后的日子应当过得不错。九岁的小姑娘,肌肤养得白里透红,脸颊微丰,眼里似乎盛满星辰,看起来很健康,很有生气。
萧玦从那时就看出来,这个小姑娘太会伪装自己、讨好别人了。大约是之前做过许久乞儿,早已习惯看人脸色,又被慕大将军收养需得与新家人接触,久而久之,她便活成了这般察言观色的样子。
但他不喜欢她这样。
所以面对她的刻意亲近,他表现得很冷淡,不怎么回应。
后来他去北疆戍边,与这小姑娘便没再见过面,直到五年过去,她成了他的王妃……
新婚夜那晚,萧玦在东花园前将她堵住。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心中明了,自己的这位王妃依旧如往昔一般,藏着小心思。
她语气轻松地和他搭话,脸上总是挂着笑,可萧玦分明能感觉到,她打从心底里防备、惧怕着他,却忍着那份恐惧,想要从他这求些什么。
萧玦只当从未看出她的心思,默默受下她的曲意逢迎,并未拆穿。
可是,这样的她,却在另一个人面前露出了副轻松自在的神情,就像将大半心防都给卸下了……
方才回府时,门房已经报过敖公子到访,正由王妃招待,萧玦深知他的王妃和敖川今日是第一次见,怎的不出半日功夫这两人就相熟至此?
于是他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在聊什么?”
慕阮阮和敖川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双双看向萧玦。
听到萧玦的声音,慕阮阮的心中几乎是下意识提起戒备,嘴角挂起无可挑剔的微笑,“王爷,你回来了?”
敖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暗觉有趣。
连他都看得出萧玦这位王妃短时间内态度的陡然转变,萧玦虽然性子冷淡,实则精明得很,怎会看不出来?这对夫妻表面上和睦,内里却暗流涌动,当真有意思!
敖川不动声色地瞥过两人一眼,抬步走向萧玦,“可算等着你了!”
方才在万宝街,他们二人在雅间谈话,萧玦听到外边的轰然动静直接抛下他走了,离去前只让他之后定要找来翊王府。
“你让我来找你,自己却不见人影,可让我一阵好等!”
他笑着看向慕阮阮,“若非你的王妃好生招待,我可就……”
“你们聊了什么?”萧玦只是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敖川一顿。
慕阮阮接过话,“没什么,就是谈论些府内的布局什么的。我初来乍到想熟悉王府,便顺带和敖公子相伴逛逛府内。”
忍冬推着她停在了两人的身侧。
慕阮阮对萧玦展开浅笑,“王爷,府内大部分地方我都看过了,您那听竹榭别有一番意境……”
听竹榭外常年有近卫严守,萧玦不在府中时严禁任何人入内。即便他在府中,也只允许亲信出入。正因如此,上辈子那三年里,慕阮阮始终未曾踏入听竹榭半步。
萧玦瞥去一眼,“府内各处你可随意走动,听竹榭除外。”
他这般强硬的态度,令慕阮阮一时有些尴尬,只得讪讪赔笑,识趣地避开话茬。
“王爷既已回府,那便由你亲自招待敖公子吧,我回沐兰院去了。”
敖川一听,面上不太乐意,“诶,别走啊,留下来再聊聊?”
刹那间,似乎有一道眼风犀利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敖川似有所觉,转眸望去,对上了萧玦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这是……不高兴了?
敖川的心底一阵纳罕、唏嘘。
“我腿伤未愈,需好生休养,就不久留了。”言毕,慕阮阮抬手示意忍冬,后者会意,忙上前推动轮椅。
她们堪堪出厅门,萧玦看向敖川,“这几日你先在王府住下,过几日我派人护送你回镜北。”
今日香满楼坍塌一事颇为蹊跷,身为镜北储君的敖川当时正好在楼中,若不是慕阮阮及时示警,他或许性命不保,不排除有人蓄意为之。在事情查清楚前,敖川住在翊王府最为安全。
敖川欣然应允,“如此甚好!我正想找你的王妃多聊聊。”
萧玦冷眼斜睨着他,“从明日起,王妃需得学习如何操持内宅事务,怕是抽不出空来与人闲聊。”
敖川顿时苦了脸,满脸无奈地抱怨道:“不是吧?那我留在王府做什么……难不成整日对着你这张脸?”
这张脸确实生得极俊,可他又不是怀春少女,更不是喜好男风之人,实在不愿成天与萧玦相处。
萧玦对敖川的抱怨充耳不闻,只是眼神微凝,“今日香满楼之事透着古怪,你务必将其中细节回想、琢磨一番。”
比如他为何会正好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在即将坍塌的香满楼中。
敖川接受储君教育长大,自然想得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我明白。”
萧玦顿了顿,似还有话要说,“你,方才和王妃……”
话才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敖川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怎么?新婚头一天,看自己媳妇儿和我相处不错,心里不痛快了?”
萧玦:“……”
敖川不打算放过他,接着调侃,“我听说可是你主动求娶的人家,想不到啊,你这冷面寒君也动了凡心?”
他与萧玦在北疆相识多年,从未见萧玦对哪个女子多看一眼,哪怕是他那被称作镜北第一美人的姐姐……
岂料,他这话才刚出口,萧玦的周身似乎寒气四溢,完美诠释了何为‘冷面寒君’。
萧玦沉声低语,也似是在强调给自己听。
“她不过是被送来我身边的人质罢了。”
*
慕阮阮由着忍冬将自己推回沐兰院,心中暗自思量。
她今日之所以这般细致地将翊王府逛了个遍,是为了完成慕大将军交予她的首个任务。她需得在回门的时候,带一份详细的翊王府布局图回去,要涵盖府内各处。
她前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今日才又逛上一遍。
前世慕阮阮将除了听竹榭之外,翊王府的布局图交给了慕大将军。至于听竹榭的布局,她尝试过去找萧玦,每次都吃了闭门羹,还惹得他更加厌恶,最后只好作罢。
另外,她刚刚由忍冬推出熙和堂时,好像听见萧玦说要送敖川回镜北。敖川是镜北人?
慕阮阮后知后觉自己今天极有可能阻止了一场祸害两国邦交的大事。
前世,自新婚第二日起,萧玦便因香满楼坍塌一事忙碌不堪,两三个月都难见人影。就连她回门那天都没能抽空相伴。如今细细想来,当时遇难死者中极可能有身份特殊的敖川。
萧玦在北疆戍边五年,惯常处理与镜北有关的事务,前世他忙得脚不沾地,倒也说得通。
这么一想,原来上辈子从大婚第二日起,他就不见人影,或许是因为公务繁忙,并不是刻意冷待她。
啧…… 她似乎阴差阳错帮他省去了几个月的麻烦,他接下来这阵不用像上辈子那么忙,不会经常在府中露面吧?那她还怎么找机会跑?
“王妃……”忍冬唤了好几声,却不知道王妃在想什么,眼睛一直直勾勾盯着前方。
“王妃……”
慕阮阮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个儿已经到了沐兰院正房门口。
忍冬轻声道:“奴婢扶您进去吧。”
慕阮阮点点头,还未起身,一道黑影蓦地笼罩下来,紧接着,她便被人稳稳抱起。
慕阮阮闻着已经有了几丝熟悉的气息,抬眸和萧玦对上视线,诧异道:“王爷,你不是在熙和堂招待贵客吗?”
萧玦抱着她一路踏入里间,将她放在榻边坐好,并没有立刻离开。
萧玦:“这几日你留在院内养伤,莫要和敖川再有接触。”
慕阮阮:“我方才好像听闻……他来自镜北?”
萧玦凝视着她,“他是镜北储君,你贸然与他接触,恐惹非议。”
这句话让慕阮阮的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曾经别人误会她心仪萧景荣的时候,用的也是差不多的言辞。似乎是在说,乞儿出身的她,压根不配与贵不可言的萧景荣相提并论。
或许萧玦是在出言警告,她这样出身的人,若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妄图与镜北储君交好,可能会给翊王府招来麻烦。
“王爷当初求娶我……”慕阮阮垂眸掩饰眼底的情绪,“就没担心过会惹旁人非议,说您娶了个乞儿王妃?”
萧玦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并未出声。
慕阮阮见他迟迟不答,终是乖顺道:“请王爷放心,贵客留府的这几日,我会待在沐兰院,尽量减少外出走动。”
萧玦微微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
吃过晚饭后,慕阮阮坐在茶塌上,吩咐忍冬去歇息,金荷留下伺候。
她叫金荷找来纸笔,画起翊王府的布局。
不知过了多久,忍冬在外边敲门。
“王妃,王爷今晚要来沐兰院歇下,您看需不需要提前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