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宁经闻蜷缩在墙角,紧闭着双眼,遏制不住地喘息,身边散落着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颜料。
玻璃折射的灯光涣散着五彩的光,落寞地在那双白皙的手上打转。
半晌,他才像活过来一样,支棱起眼皮。
2027年,11月4日,这个月第一次发病。
重新用眼接触事物,再渡过漫长的半个小时,宁经闻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恍若一块巨石从胸口移开。
他站起身。
“您好,检测到您有新的动作,您现在需要打开盐酸舍曲林片取出三片服用,它在您的右手边第三层柜子里……”
但剩下的宁经闻没听见。
电脑兀自亮着,播放着那段录音,远处隐藏在绿萝里的监控亮着红灯,发出射线。
像一双双躲在暗处的眼睛,时时刻刻监视着他。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拿几个监控,设置个电脑模板就能督促他按时遵循医嘱。
事实上,这具躯体已经不属于他自己,像是沉浮在空气中的虚壳,随时准备被拉入海底。
但现在有点早。
走进卫生间,拿冷水从头上浇溉而下,冷冽的水经过脑门的同时,想死的心也没那么强烈了。
他揉着脸走出来。
随后,宁经闻看见玄关处陈立着一巨大的快递箱。
——“易碎贵重物品,请小心放置,运输过程中务必谨慎。”
他签收过快递?
不记得也正常,焦虑症和抑郁症并发的次数很少,前置期更是长得惊人,此间迷迷糊糊做一些机械动作在情理之中。
他没开灯,在昏暗中拿了把小刀,拆开快递。
一张纸飘落下来。
“新年礼物”。
下一秒。
偌大的快递盒中,聚苯硫醚合金制作成的机器人躯干、四肢、头颅静静躺在一起,充电线放在躯干的“心口”处。
零零散散的部件分门别类,等着他自己安装。
宁经闻呆滞了半分钟。
发病期结束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对极度震惊的事情反映迟钝。
价值不菲的组装部件被冷落了会儿,旋即,宁经闻的手微微颤抖着翻看快递盒的背面。
没有信息。
反复检查三遍,没发现它身上有恶搞类智能体携带的编号。哪怕是,也不是大厂的。
但它的精密美观程度不亚于CG的2.75。
他沉默了会儿,任自己浸泡在渲染黑色的空气中。
但身体往往比头脑更诚实。
没有一个Rafd能在遇见如此一件设计精美的艺术品时还能矜持不动,况且,那帮人如果想动手,不至于用这种手段。
三个小时后。
充电满格。
“嗞啦——”。
恰到好处的电子提示音响起。
电流断开,机器人头颅上的显示屏显示开机,浮现出一张极简的微笑面孔,像是孩童拙劣但可爱的简笔画。
它盯着宁经闻。
宁经闻对他发出指令:“说话。”
机器人听话地开口。
“好久不见,宁经闻。”
电子中性声音徘徊在耳畔,宁经闻一阵心悸。
机器人不知所以然一般歪头,停顿几秒:“你没有按时吃药。”
宁经闻不语,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机器人笑笑,嘴咧成圆弧:“你不开心,想听笑话吗?”
宁经闻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来,那机器人也跟着起身,拉住他的手:“别生气,我不问了。”
宁经闻:“……”
他之前第一眼看见包裹,居然想把它类比成CG的2.75,现在看来,CG的流水线也制造不出这种精密程度的模板。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机器人歪着头。
“不回答?”
机器人有点委屈的表情。
“是不让说,还是不知道?”
机器人形象生动的脸上涌出两行泪,摇头。
宁经闻深吸一口气,做出最后的试探:“陈临年?”
机器人无辜。
他走到哪,机器人跟到哪。
最后,宁经闻穿好鞋,回头:“跟我来。”
深秋时节,人行道上已渐渐有人穿起了羽绒服,宁经闻像是不知冷暖一样裹着单薄的外套,身后跟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金属机器人,引得无数人回头。
引导性智能体步入社会还是个新鲜事,更别说光明正大地带着上街。
他拐进了街边的一家店面。
修理店鲜少有人光顾,杂乱的零件堆在角落,电灯在头顶亮着白光。
宁经闻每次见到暗中透出的刺眼光芒,就会感到窒息,呼吸稍稍急促。
但机器人也变得害怕,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袖子,用只有他们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宁经闻没搭理它。
“……”
“你是说智能体被你组装完之后,新开机就知道你的姓名、性格、和你不吃药的德行?”浑身机油味的胖子翘着二郎腿,敲击着键盘,“你确定这不是二手货?”
宁经闻站在墙边,淡淡道:“即使二手,也不应该掌握我的个人信息。况且我不知道业内有任何一款智能体和它造型一样。”
胖子站起身,围着机器人转了两圈:“三无?看着不像啊。”
他拿起家伙什操作了几下,卸开它的一个接口,还没来得及瞪大双眼:“不是,卧槽?”
紧接着,他两百斤的吨位,被机器人一拳抡开。
它简单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不要动我。”
“哐当——!”
满地都是被撞得抖搂下来的铁壳子和小零件,漫过胖子,几乎看不见人影。
胖子即使被降维打击,也在灰尘满天中咳嗽着震惊道:“你跟我说有人匿名把这玩意儿送你?!”
宁经闻:“嗯?”
他揉着腰站起来:“它哪怕是开售了你也买不起吧?!”
宁经闻冷飕飕看他。
胖子强忍着伤痛坐回位子上,指着电脑,想调侃几句,硬生生被宁经闻的目光逼了回去,咽了口唾沫,正经道:“哥们,这么跟你说吧,我目前在它系统里没检查到病毒,至少凶杀性质的恶性病毒没有。
“如果你非得揪着恶作剧病毒的可能性说,呃,它这个灵敏程度估计早报复你了,你这小身材版也抵挡不了是吧……刚才老子都差点被它干飞门牙。”
宁经闻道:“你的意思?”
胖子:“没啥危险,程序复杂,但是干净。可疑倒是非常可疑,因为CG也没研究出这玩意儿来吧,我刚才看它接口,那叫一个高级!不过线条还挺漂亮的,像是你的审美,但你不是没签公司吗?”
他似乎知道下面的话宁经闻不想听,但还是开口:
“所以我建议你把怀疑对象放在前任、前任和前任上,而且是一个巨无霸有钱的前任。”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机器人身上。
它抡完胖子,余怒未消,但注意到宁经闻看他,立马堆笑满面。
胖子捏了把冷汗,痛惜道:“造孽啊,我是没见到过这玩意也能有讨好型人格。”
宁经闻重重叹气,最后道:“谢了。”
他走到店面门口,转身对机器人道:“跟上来。”
它像是如获至宝:“是在说我吗?”
引导性智能体的意义就在于照顾用户,让用户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脱离负面情绪。
教条宁经闻背得比谁都熟,原理也一清二楚。
但他此时看着它,心中莫名生出一种看故人的感受:“嗯,说你。”
机器人不吝啬自己的笑容,扬起笑脸,紧跟上去。
归家之后,宁经闻简单收拾了下,睡了会儿觉。
他做了个梦。
梦里,洪流似野,席卷坦荡如砥的原野。
他一个人,毫无遮拦地站在原野中央,没有抵抗力,随波逐流。
根本没有选择。
潮水带来的窒息令人不能承受,他却不能从梦境中挣脱。
等冷汗满身地突然惊起,已然是二十分钟后。
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等着心慌和恐惧慢慢散尽,也等待下一次如蚂蚁蚀骨般的焦虑和后怕现身。
“你要喝水吗?”
他抬起头,机器人微笑地看他:“我想找草莓牛奶,但是你的冰箱里好像只有冰水,我已经烧开了,现在是温热的。”
宁经闻声音有些低:“谁允许你动我冰箱了?”
机器人被他指责,有点伤心,不过还是笑容满面:“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它把水杯往宁经闻面前凑凑:“我死也不会给你下毒,喝吧。”
宁经闻觉得这话莫名耳熟,没回忆起来就被机器人哄劝着喝了半杯水下去。
喝完之后,机器人做出担心的表情:“你很难受?”
宁经闻往后靠在被子里:“不用你管。”
它说:“可以抱抱,如果这样你会觉得好很多。”
宁经闻把它当空气。
但揪心的疼痛从大脑蔓延到身体四肢,他紧锁眉头,粗喘着,无法控制地回忆起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情、念头、期待。
这些是他该承受的么?
他活该吧。
种种念头压垮了纸一样的身子。
他本来想安静地沉入地狱。
紧接着,不明“生物”给了它一个拥抱。
他被紧紧抱住,即使冰冷,也有力,像是它只能给予这么多。
宁经闻没挣脱。
“我可以给你讲故事。”
没应声。
应激反应渐渐过去。
“叮咚”。
“叮咚”。
手机有信息提示,机械手臂抢先一步递过来,惹得他皱起眉头,淡声道:“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做。”
它像是情绪低沉了,垂下了头。
宁经闻打开手机的空裆,气消了,随口道:“以后叫你Morton。”
Morton,来自旷野的村落,不知它有没有搜索到数据,但能观察到的是,它高兴地眯起眼睛,给自己命名,胸前的灯牌亮起。
“我叫Mor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