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路可依,神医便不难找。
行至云深处,便见隐世仙。
只是“儿女前世债”的古话总是一次次被印证——
“你们确定他就是神医?”孟岂十分质疑地看着眼前的人,“可他连自己都治不好,医术真的行吗?”
此话一出,周遭立时陷入寂静。
汤阳抚上遮眼的布片,要笑不笑,一字一顿地道:“我没瞎,我只是在试药。”
这位神医身着一袭灰袍,上绣八卦,缀以星月,气质空明。案前端坐,与嶂山云雾相衬,恍如隐世仙神。
面容俊逸却白布遮眼、目不能视,更添了几分谪降凡间般的哀婉。
——倘若唇边冷笑能改得悲天悯人些,那就更像了。
“神医莫怪,”时秋沉重道,“他是个傻子。”
汤阳:“人傻是天生的,治不了。”
“没事,他治的是腿。”
汤阳一时无言,好一阵沉默。
“他是孟岂。”戚言忽然道。
“他是谁与我何干?”神医脱口说完,顿了一下,回过味来,“你终于和那个靖公子闹掰了?什么时候?说出来让我乐乐。”
既然跟襄国将军混在一块儿,那自然是不做靖国公子的家臣了。
戚言避重就轻:“他已是靖王了。”
“这有什么奇怪?有你帮着,连国君都当不上才是怪诞事。”
说着,他信手起卦,抬手略一掐算,嘴角笑意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愉悦:“有趣。”
华氏族长站在后头,有些稀奇:“汤神医……不是医者吗?怎么还会卜算?”
汤阳“啧”了声,对他的大惊小怪颇有些嫌弃:“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世事变换便如气行经络,医者会点卜算怎么了?我还会看相呢。”
“看相?”孟岂脑子向来跟不上嘴,“你……这要怎么看?”
汤阳的笑容再次冷下来:“都说了,我没瞎!”
“对、对不起,”孟岂连连摆手,“我不是故意说你瞎的,不是,我不是说你瞎的意思,只是看你好像看不见……”
神医拍案而起,再一次摸上蒙眼的布条,勾着边沿就想往下扯:“看不见?我倒是要让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看不见!”
他身边的药童忙扑上去,死命按住他的手:“师父,算了算了!您别与他置气,这还试着药呢,见了光就功亏一篑了!人都说了,这是个傻子,您何必与傻子一般见识?”
不知是想到了试药关键,还是考虑到跟傻子置气太掉价,汤阳到底是没有扯下遮眼的布条。
只是站在原处,胸口起伏,生着闷气。
药童便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莫动肝火,莫动肝火,动了肝火不利养生,尤其教这火气闷在心胸,更是大忌啊!”
神医深吸一口气,牙缝里蹦出一句:“这人我是非治不可吗?”
童子:“日行一善,日行一善啊师父。您看戚姑娘都亲自求上门了,多难得啊!”
汤阳将那口气长长吐出,又坐了回去:“行,看在戚言的面子上,我就给他好好治治。”
冷笑重新爬上面容,他朝着孟岂的方向一招手:“过来。”
都用不着孟将军那野兽般敏锐的直觉,是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浓浓的威胁。
几人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只有戚言坐在案前,与神医相对,朝他招了招手。
她道:“还不快来?汤阳一诊,万金难求。”
禾女定了定心神,在孟岂背上轻轻推了把:“将军快去吧。”
孟岂回头,看她一眼。
恍惚觉得这幕似曾相识。
似乎曾有很多次,她都是这样目送他离开。
他在心底念了念。
故人?
这确凿是故人……吗?
时秋的声音及时插来,大煞风景:“怕什么?反正也是你先得罪的他,就算被大卸八块,也是活该。”
孟岂:“……”
在心底默默地比对了一下这师姐妹俩的态度,孟将军觉得秋娘真的好恨他。
这么想想也就想开了,神医再可怕,还能有暴怒的秋娘可怕吗?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宽慰着自己,拄着木杖走到汤阳面前。
“腿伤了?是哪条腿?”神医懒洋洋地问。
“右边这条。”孟岂倚着杖,将伤腿伸上前些。
“唔。”汤阳伸出手,在他腿上摸了摸骨,“怎么坏的?”
“不记得了,”孟岂糊里糊涂地答,“大抵是被砍的,或是摔的、撞的,总之记不得了。”
汤阳收回手,下了定论:“是骨头断了没接好,长歪了。”
禾女忙问:“能治吗?”
“能治,好治,”神医脸上露出一个并不怎么医者仁心的笑,“打断了重新接上就行,下点猛药,保管他十天之后健步如飞。”
孟岂震惊了,不由得后退半步:“打、打断?”
神医笑得越发灿烂:“放心,我这儿铁锤石锤,大锤小锤一应俱全,弄断个腿不算难事。”
孟岂张张嘴,发出茫然又无助的声音:“……啊?”
常年侍奉神医的药童到底心肠柔善,见孟岂神情张惶,似有怖惧,便安慰道:
“客人莫怕,家师有帖独门秘药,可麻痹神识,断腿重接虽听起来可怖,真正疗医时却无知无觉,睡完一觉,醒来就治好了。”
孟大将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下立时松快许多。
“白芨,瞎说些什么呢?”却见汤阳笑意暖如三春,“我何时配过这种药?莫说是我门中,哪怕放眼古今天下,也是没有这等秘药的。”
药童睁大眼睛,与他对视一会儿,随后缓慢地伸出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哎呀,大约是我采药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摔坏了脑子,一时混沌了,世上确乎是没有这等药的。”
说完,他给孟大将军递去一个饱含同情的眼神。
……啊?
孟将军陷入了更深一层的震恐。
哪怕再愣,他也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究竟是何等危急。
“那、那个,神……神医,我之前真的不是,真没有故意说你瞎的意思……”
汤阳却已经结束了望闻问切的步骤,不再听他仓惶辩白,就这么冷冷笑着,拎住孟岂的衣领,半拖半拽地将他拉进一间屋子。
华氏族长想要跟上去,却被药童拦下:“客人止步,家师疗治时,不爱有人旁观。”
华氏族长的手按在剑柄上,神情沉凝。
童子却已从内,将屋门轻轻合上。
寂静不过片刻,凄惨的嚎叫声乍然响起,杀猪般的撕心裂肺,惊起林间飞鸟。
仅仅半息之后,惨叫又戛然而止,这片世外仙林又复平静。
“真的没问题吗?”禾女小声问。
戚言为自己倒了碗水:“汤阳平生最恨有人疑他医术,但他毕竟是位医者,不会做害人之事。”
华氏族长回身,上前两步,右手仍按住剑柄:“你知道我不信你,将军若有个三长两短……”
戚言喝了水,将碗放下:“将军若有三长两短,华族长绝不饶我。”
她抬眼朝他看去:“可若将军安然无恙,华族长难道就想饶过我了吗?”
那双眼睛里,竟含着隐约的笑意。
华氏族长愣了一下,随后握紧了剑,却不再上前。
他低声说:“若将军安然无恙,我自然谢你,但你我所隔血海深仇,华氏一族永世不忘。”
“那就不忘。”戚言再次端起水碗,似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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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早已入冬,嶂山云遮雾绕,本就阴潮,到了夜里,更是寒凉沁骨。
时秋却未在屋中取暖,而是打着灯,独自走到一处平缓坡面,寻了块尚算平整的石头,坐了上去。
周遭草色枯黄,亦无虫鸣鸟叫,寂静萧条极了。
她摸出一壶温好的药酒,也不用杯盏,直接对着壶嘴饮了一口。
药性中和了辣烈的酒劲,令它入口柔和醇厚许多,只是药材的苦味也融入酒中,从舌根泛起,绵延不绝,令她直皱眉头。
“师姐?”又一团暖黄色的灯光近了,是禾女提灯来寻,“夜风寒凉,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四娘,来陪我坐会儿。”时秋拍拍自己身下的石头,边上还空出了大半。
禾女走近些,先将臂弯处带着的斗篷替她披上,随后才依言坐下。
时秋拢了拢斗篷,将酒壶朝她晃晃:“我喝过,就不分你了。”
禾女摇头:“我不饮酒。”
时秋便独自喝了一口,过了半晌,方才问:“四娘,你为什么追随世子煜?”
禾女不明其意,只答:“他是位明主。”
“我记得当年,世子煜推行新政,陶氏也没少反对,怎么忽然改了性?”时秋笑了笑,吐出一个词,“死心塌地的。”
“昔年新政……”禾女摇摇头,“是我与族人无知。”
“陶氏先祖曾于襄国立下赫赫战功,我等后世子孙亦得荫蔽,从军可优先论功,耕犁享封地族领。”
“世子却要收回世族一应优待,并与庶野一视同仁。”
时秋往嘴里倒了口酒,喃喃道:“这怎么能行呢?这要是我,也绝不同意。”
禾女仰头,望着雾蒙蒙的夜空:“但假若早这么做,哪还有什么世族叛国,旧襄覆灭呢?”
“宁做强国庶民,不做弱国卿贵,宁做弱国庶民,不做亡国之奴。师姐,你常年隐居山间,恐怕无有体会,国弱则民哀。”
时秋轻摇酒壶:“襄国弱,可靖国强,为什么不愿做靖国的子民?”
“那不是靖国的子民,是靖国的猪狗,他们高兴了赏你一块骨头,不高兴了便杀你吃肉。”
“而今王室衰微,诸侯战乱不休,若想在这大争之世立足,岂能将性命交付于他人之手?”
时秋看向她。
这个师妹面貌虽然柔美,也常常爱哭,性情却刚毅坚贞,认定的事从不回头。
再看自己,虽争强好胜,却总是徘徊不定,难下抉择。
“过去,你辨难也总是胜我。”
时秋仰起头,将壶中的酒饮尽,方才定心。
“嶂城被破前,族中曾找过我。”
并不是有意将傻子放在城中晾了两日,而是为族人所拘,脱不开身。
“他们告诉我,旧襄乱党步步紧逼,余下几家世族预备殊死一战。”
禾女闻言一惊,却又问:“师姐隐居多年,他们怎么想到要来找你?”
“正是我隐居多年,他们大约觉得我在嶂山结交甚广,欲寻奇人助阵。”
“师姐怎么说?”
“我说,嶂山云遮雾绕,任你住上十年八年,照样半旁个人也见不着。帮不到,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他们可信了?”
“他们?”时秋哂笑了声,“他们自然不信……不过,这奇人也不过是个添头,我看他们似乎还有别的打算,只是守口如瓶,见我不帮他们,便半个字也不曾透露。”
禾女皱起眉:“自世子攻伐以来,已连下二十七城,白华孟陶四族又占六城,除却旧都川瞿,余下十二城虽与靖国相近,可靖却并未大兴出兵抵御。”
“这些所谓的世族,昔年国战连粮草都不愿出,如今倒是敢出城迎战了,也不知是谁给的胆子!”
她越说越怒,却陡然顿住。
片息后,她忽然自问一句:“是谁给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