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姑娘生气了。
闵煜坐在她的对面,清晰地感知到这点。
即便她正笑着,眸中神色一如往常般冷冷淡淡。
可那蓬勃的怒意却穿透这些表象,朝他直袭而来。
是他们之间的分歧令她生气吗?
还是由这分歧,让她想起了别的什么?
闵煜略加思索,便觉察,是曾经在靖国,有人以妇人之言的说法轻慢于她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甚至有一瞬间的讶异。
戚姑娘是何等国士,提笔一计,纵是千军万马亦难相敌。
他不明白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有底气来蔑视于她。
可他又转念想到,这天底下的确是有许多人,自视甚高又满怀妒忌,他们不需要任何才能,也能在信口言谈间,将天下英雄都鄙弃到泥洼里。
这怎么行呢?
她分明是天上的凤鸟,满身骄傲的翎羽沾不上半点尘秽。
“戚姑娘,”他开口,“我若存心质疑,又怎会先奉行你的计策,再来求问于你?”
他注视她的眼睛:“我信姑娘,也请戚姑娘往后不要再说这样自轻的话了。”
书房内静了一息,戚言先移开了目光。
“少说虚言,世子不想做朝三暮四的恶人,那就只好兑付一个换汤不换药的累世勋贵了,提前恭喜世子步上旧襄后尘。若是两者都不愿,我劝世子还是即刻快马出城,将指令追回吧。”
闵煜见她气消不少,说话却依旧夹枪带棒的,十分别扭的样子,不由地笑起来:“襄国还未光复,眼下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了。”
戚言一眼扫来,微抬下颔:“我在,怎么会让你输?”
这话说得孤傲极了。
闵煜却觉得,这才该是戚姑娘。
他便笑:“那是,那是自然。只是四族起义,尤在我之前,可当复国第一战。四族以忠义待我,我自当以赤诚回之,同样不敢辜负。”
他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实在清亮极了,一汪山泉水似的。
很难想象这样澄澈的眼神,竟会出自一国世子,要说是山间的灵鹿,那还算有几分道理。
可眼前的人分明背负血海深仇,尝尽世间冷暖,也能有如此纯澈的心境吗?
她既想了,也就问了:“我曾定计灭襄,乃是国恨,襄人战死赤水,即是家仇。我与四族、与世子所隔仇深似海,往后若是群臣众将皆要杀我,世子该当如何?”
闵煜听罢,却反问道:“没有姑娘,靖国就不想灭襄了吗?”
戚言不语,答案却不言自明。
大争之世,霸道强横如靖国,怎会缓下攻略的进程?
多一个谋士,亦或少一个,无非是让步伐更快或慢些罢了。
“襄与靖国有仇,襄人与戚姑娘虽有怨,血海深仇却也不能全算给姑娘。何况戚姑娘于我曾有救命之恩,眼下又助我复国,既已改换门庭,前尘旧怨就当放下了。如若有人不服,那也应当是煜该操心的事了。”
戚言轻嗤:“世子说话,真是动听。”
闵煜笑了笑,方想辩白两句,却见戚言自桌边拉过一方木盘,上面盛放了一摞堆叠成小山般的竹卷。
“这是?”他疑问。
戚言并不答,只示意他看。
闵煜拿起一卷,三两眼粗略一扫,而后立即抬眼看她。
“戚姑娘!”
“世子可安心了?”戚言语声淡淡。
襄煜放下竹简,身体微微前倾,撑在案上的双手因喜极而微微颤抖。
“世间竟真有如此两全之策!”
那是一整套的变革改制方略,只粗读开篇,对她所思稍有领略,他便知晓这是何等妙方。
既不负义勇,又可定国安邦,行之长远。
他知道自己失态,侧过头去,深呼了几口气,方才看向戚言,拱手郑重许诺:
“待襄国平定,姑娘当为上卿。”
戚言却笑:“襄国未复,世子说这话,恐怕为时尚早。”
气还未消似的,竟拿他的话来堵他,闵煜一听也笑了。
他望着她,眼睛亮极了,像是落了两颗星。
“有戚姑娘在,我怎会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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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襄世子所言,攻下乐邑以后,不到短短半月,襄军马蹄已踏过大半个襄国,所过城池尽皆收复。
加之一卷指令由禾女带往,襄北振奋,南北策应,更势如破竹。
“我王,”靖王宫中,有朝臣疾步而来,“又是南边的急报。”
阶下的侍者接过,转而呈上。
靖王奕却看也未看,只随意扔在桌上:“知道了。”
靖国眼下的局势并不太平,王的案上到处堆叠着各处的战报,一封比一封更急,一封比一封重大。
本就与北方大国旬交战,又逢西戎劫掠,偏偏在这个时候,早已被吞并的襄地却再起动乱。
来报的臣下见他仍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地着急起来:“我王,襄地虽小,却也早已归服于靖,这要当真让那旧襄贼子复辟,我大靖威严何存呐!”
靖王奕站起身,向着阶下行去。
“急什么?对弈成败,岂在一子得失?眼下首要之事,乃是靖旬之战,其余不过小打小闹。”
他缓步行至殿门前,望着殿外光景,道:“调转向南的军队不必再去,先将西戎驱逐出境。”
“那襄地呢?”靖臣急声问。
“襄国若是复辟,那就复辟了吧。”靖王奕轻描淡写道,“就当是寡人向她赔罪了。”
什么?
那臣子没能听懂,惊疑不定地抬头,望着王的背影。
“靖国战乱,是谁的手笔,一看即知。她想要什么,几乎从未失手。”
除去那次。
“既然她想要,那就给她吧,待她得偿所愿,寡人再为她送上一份贺喜的大礼。”
此时此刻,臣子就是再愚钝也明了自家王上所说的究竟是谁,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背后冷汗涔涔。
“只是寡人想了许久也未能想明白,”靖王的语气里带了切切实实的疑惑,“她为何偏偏对那人青眼有加?”
靖王奕生得也是高大俊美,曾经深刻在眉目间的阴郁被敛藏起来,只余下一丝端倪,被修饰成了浅淡的忧郁。
他转身看向自己的臣下:“他们两个能有几分交情?一来二去,竟已数度换命。”
“她的父族都没能从寡人身边将她夺走,那个襄国人究竟凭什么?”
臣子被王注视着,藏在袖中的手不住发抖,愈发压低了几分身形,不敢言更不敢答。
靖王奕也不需要他回答,说着却笑起来,声音低低沉沉:“阿言,她是靖国人啊,她终究只能回到靖国。”
“她只是没能想明白,除了寡人,还有谁会真心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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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军营地之外,马蹄声声,几人策马疾行而来。
“止步!来者何人?”
守营的将士矛戈一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几人当即勒马,为首者却仰天大笑一阵,像是畅快极了。
他高声道:“我乃符邑华氏族长,代襄北陶孟白华四族前来拜见世子!”
禾女自他身后下马,走上前去,朝守卫递了一块用帛书包裹的令牌:“烦请阁下通禀。”
守卫接下,动作间帛书散开了些,他见了令牌,拱手道:“还请稍候,我等这就禀明上峰。”
说罢,便快步离去。
华氏族长也难得耐下性子等候,只是他实在闲不住,就与禾女找话说。
“四娘,我们来见世子是好事,襄国将复更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看着像是有些愁容?”
禾女听罢,勉强笑道:“世兄看岔了,只是这段时日周折劳顿,身体有些吃不消,才看着苍白些。”
“哦……”华氏族长未多想,“襄国未定,大业未成,四娘平日也要多多保重。”
禾女笑着点头称是。
她看着这位脾气出名火爆的世兄,内心满是焦急不安。
盼世子看了帛书,能有些主意,否则待世兄知晓……发作起来……
不待她心焦多久,襄世子便已亲自迎了出来。
华氏族长眼睛一亮,翻身下马,大跨步上前。
“世子!当真是你。”
他扶着闵煜的肩头,双手激动得微微颤抖。
“赤水一别,这些年……”
襄世子只是笑着示意:“华族长,先请进来坐吧。”
“好,好。”
越过华氏族长,闵煜同禾女对视一眼,递去些安抚的意味。
他引着路,将他们带向主帅的营帐。
两人行了一路,便话了一路,其中除却过往艰难,就是此次复襄之战。
华氏族长行在营中,见了往来兵士,每一个都似训练有素,一切井井有条,律令森严。
他不由大加称赞:“不愧是世子,不知从何处拉练起这样一支大军,竟如神兵天将一般。”
闵煜神态谦逊,道并非他一人之功,是有高人指点,方得救襄之法。
华氏族长闻言,好奇极了,连声追问高人是谁。
还未问出结果,他已踏入帐中,口中喋喋不休的问话戛然而止。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实在美极了,行军的营帐里处处简陋,唯她所在的地方,被衬得仿佛王宫殿宇一般。
此时,她正坐在案前执笔写着什么,听到来人的声音,便抬头看来。
何谓一眼万年。
华氏族长自认是个粗人,不通文辞,不爱虚浮华彩。
可在这一刻,他突然就懂了那些词曲的描绘,更恨自己一时半会儿头脑空空,竟连一句也念不出来。
他看向在他之后步入营帐的世子,有些愣怔地问:“这位是?”
襄世子便道:“这是我的谋士,救襄之计是她一力促成。”
“啊……是位女先生。不知先生姓甚名谁?怎么称呼?”
一贯大大咧咧的华族长,此时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轻缓下来。
闵煜看着他,答道:“华族长兴许听说过她,她本是靖国人,姓戚,名为戚言。”
话音落下,静了片息,紧接着响起一声剑锋出鞘的清鸣。
剑刃寒芒一闪,立刻又响起金戈相撞的声音。
“世兄!”禾女跟在两人身后,见状不由高呼。
华氏族长砍向戚言的白刃被闵煜以剑鞘只手挡下,他艰难回首,虎目含怒:“四娘!你早知道,你瞒着我们!”
他气得胸膛起伏:“瞒着我们,和这靖国的妖女同流合污!”
他又看回闵煜,声音染上悲切:“世子啊,难道你忘了吗?你忘了我们曾经死去的弟兄,死去的族人了吗?”
“你怎么能……怎么能被这妖女迷惑?这是要再葬送襄国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