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铭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他侧躺在病床上——因为后背有伤,这一整天,二十多个小时,明锦一直留意着让他保持这个姿势,既不会影响呼吸,也不会碰到伤处。
唯一的坏处就是,手臂一侧一直被压着,血管会堵塞。
但明锦总会及时给他翻身。
这些当然不是明锦告诉他的,而是他沉睡时,在意识空间里自己看到的。
是的,昏睡期间,他有意识,但不能动。按理说哪怕他被硫酸泼了一身,也不可能立刻昏过去,而且一点疼都感觉不到。
三夭说,是它强制让他陷入昏迷的,防止他疼得神志不清,直接昏迷方便救治,也方便他们说话。
「你太冲动了。」它用古井无波的声音说。
【我知道。】
意识海——三夭这样形容这个地方——这是一片令程亦铭感到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地界。
上一次进来,是他疲劳过度深度睡眠时,被三夭拉进来,问他想不想回到过去。
当时来去匆匆,自然也没时间去注意这里的环境,但现在一看——
这是一间别墅,装修看上去和他现在住的地方差不多,但陈设却完全不同。
两面墙上都挂了照片,一面墙上满满当当,是一岁到三十九岁的明锦……从青涩无知,到意气风发,再到死气沉沉,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很多程亦铭没有印象照过照片的画面,也都出现在了里面。
另一面墙还很新,只有寥寥几张,而挂在最后面的一张,就是他将明锦扑倒在地,被硫酸泼了满背的画面,明锦的脸色比他的还要白。
照片里他倒在明锦怀里,后背血肉模糊一片,高昂价格的衬衫烂得破碎不堪,和瞬间腐蚀掉的皮肤黏在一起,是肉眼可见的惨状。
不像个高高在上的总裁,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好像有点明白,这里为什么叫意识海了。
三夭站在他背后,跟着他一起看,这时突兀地出声道:「有什么意义呢,我想不明白。」
【什么?】
兔子先生的长耳朵垂下来了一些:「关于你做出,为了救他、让自己变成这样的决定的,意义。」
程亦铭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也在问自己:【对啊,意义是什么呢?】
对于他这样一个爱财如命,除了命和财没什么能让他动容的人来说,是什么驱使了他做出那样的举动?
护住明锦,自己去接那一整瓶硫酸。
就算当时不知道是硫酸,可现在受了伤,知道了,他仍然也没有感到后悔。
为什么呢?
程亦铭想了想,又笑了,低低地自言自语道:【可能是因为,觉得他还年轻吧。】
他还年轻,不该毁容。
他还年轻,对一个明星,或者演员来说,没了脸,就几乎没了整个事业,他刚刚脱离被全网黑嘲的阴影,事业跌宕又起伏,不能再遭受这种灭顶之灾。
他还年轻,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本该走地很远很远,比上辈子的明锦还要远。
他还年轻,所以一切都有可能。
但程亦铭不是。
他凭着一腔气愤活了下去,活成了后来那个不敢在人前行走的明锦,将行就木按部就班地走到现在,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初心了。
他的理想早已溺毙,他的灵魂垂垂老矣,作为未来的明锦,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但现在这个明锦还有。
比起他,现在这个明锦自然重要得多。
他太重视这个曾经了——比他一直以来以为地都要重视太多。
他一直对三夭说:我只是在完成我未完成的梦想,我只是想看到自己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哪怕那个自己,和现在的他,已经是两个人了。
事实上,不可否认的是,在看到对方能够站在自己曾经日思夜想、寤寐思服也再不能触碰的镜头前时,他的心里确实微妙地升起了一些嫉妒。
他求之不得的,在于如今的明锦而言,是触手可及,是从未失去。
但这凭什么呢?
凭什么明锦就可以,他不行呢?
于是他又开始以为自己其实没那么在乎——没那么在乎明锦,也没那么在乎他的未来。
他还是那个自私自利只认自己的“明锦”,披着一张别人的皮,用着别人的名字,以为自己也可以从头来过的,一个小人。
但触及到“明锦可能有危险”这个词条时,他的身体却代替了他的大脑先行一步。
人的潜意识动作往往比他们的内心更真实。
承认自己在乎,也许并不丢脸。
反正那个人也是自己,不是吗?
兔子先生把脑袋晃得像摆钟,像是听不懂人类复杂地像一团乱麻的情感:「只是因为这样?」
程亦铭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只是因为这样。】
他们又相顾无言片刻。
程亦铭看了眼大厅中央正在播放的画面,那是他现实里已经沉睡的身体,医生、护士、明锦……还有很多人的脸一一闪过,听不见声音都能看出来的慌张杂乱。
像在播放一场与他无关的哑剧。
他扶着楼梯走了两步,发现这里的家具都很旧,像是没人住已经很多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但布置却让他有些眼熟。
很像是……明家老宅里的样子。
很少有人知道,十岁之前,明锦是养在明家老爷子身边的,老爷子中年的时候磕坏了脑子,时不时发作,虽然不会伤人,却总是呆呆傻傻的。
那时候的程亦铭——应该说明锦,表面上是养在老爷子膝下,实际上和一个人过日子没区别。
老爷子不让他照顾就算好的了,更别提照顾他。
只是他的生活条件比其他普通留守儿童要好点——毕竟明家父母那时候对他还是不错的,虽然忙着工作,零花钱却是一分不落。
程亦铭想着,又抬脚走了两步。
他看见二楼的墙角堆放着两个大箱子,箱子上还贴了两张哆啦A梦的贴画,边沿泛着黄,箱子则被透明胶带封裹了起来。
这是什么?
程亦铭眯了眯眼,刚要再上去,突然被三夭叫住了。
「我必须告诉你两个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程亦铭顿住步子,回头看他。
这位兔子先生明明顶着一颗兔子脑袋,程亦铭却感觉不到惊悚。
他打量了三夭两眼,回道:【坏的吧。】
「因为你的冲动行事,“明锦”的自救程度降下去了。」
程亦铭本以为他会说自己的伤势问题,结果竟然是关于明锦的数值,顿时心一凉:【降了多少?】
三夭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手腕,像是在看某种程亦铭看不到的面板:【现在是15%。】
从40%降到15%,这跨越度不是一星半点的大。
程亦铭的心哇凉哇凉的,一瞬间心累地想,这人还不如不救呢。
狗崽子,把你救了还坑我一把。
他长舒一口气,说:【那另一个消息呢?】
「另一个是,你背部伤口太大,但如果你想要恢复治愈,我有办法……甚至可以做到三天之内恢复如初,只是你要用能量来换。」
【大约多少?】
「你现有能量的50%。」
程亦铭勉强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去,又立刻提了起来,因为三夭又说:「除此之外,你每天消耗的能量将从3%提升到20%」
程亦铭:【……】
你不如让我死。
【我一直没问过,如果能量值清零了会怎样?立刻消失吗?】
「不会,」三夭摇头说,「系统会给予你十分钟的倒计时时间,给你最后积攒能量的机会。你会得到提示的。」
程亦铭犹疑了一下,沉思道:【那我要是不换呢?】
三夭抬头看他:「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的伤口不能恢复,你觉得以明锦的性格,自救进度真的能在未来某一天达到100%吗?」
应该不会。
几乎是三夭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程亦铭就在心里给出了答案。
程亦铭心想,他太了解明锦了,因为他救了对方而受伤,且无法痊愈的话,这个笨蛋狗崽子只会把一切的错误都归咎在自己身上,甚至可能会怀着愧疚的心情,从此对他唯命是从——这样想想,程亦铭还有些期待。
但如果真的这样的话,他就不再是那个阳光傻气、眼里永远带着光的少年了。
那个所谓的自救进度,恐怕也会因此而彻底凝滞在15%上,甚至变得更低——因为他会把自己埋在潮水般的愧疚里,直至有朝一日,带着这些情绪一起溺毙而亡。
像曾经的他一样。
只是他是被愤怒与仇恨裹挟,而明锦却是痛苦和自责。
不一样的情绪,带来的结果却是大差不差的。
程亦铭叹了口气,有些怀疑人生:【这算什么好消息?】
「我什么时候说另一个是好消息了?」三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明明是“更坏”的消息。」
程亦铭:【……】
他无话可说。
以上,就是前情提要。
等程亦铭醒过来,最先感受到的就是疼。
实在是太疼了,灼烧的痛感仿佛要撕裂他的身体一般,遍布整个背面,从脖颈到腰迹,甚至他右边半个胳膊也有隐约的痛楚传来。
只是他一睁开眼,手指刚动了一下,守在病床边的明锦立刻就察觉到了,惊喜地叫道:“程先生!你醒了!”
他眼下青黑,不过一天时间,下巴上的胡茬都冒了出来,整个人显得骨瘦形销……虽然还是很帅,但帅里带着浓重的颓废。
一眼看过去,简直比程亦铭这个病人还像个病人。
程亦铭“嗯”了一声,然后被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来。
他看着明锦忙前忙后,又是按铃叫医生,又是找软枕给他垫背,又是给他倒温水……
他默不作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杯子,抿了口水,尽力忽略掉背后的不适感,这才开口说话:“我昏迷了多久?”
虽然他自己很清楚,但还是要做个样子问一下。
明锦顿了一下,眼圈突然毫无预兆地红了。
他低下头去看手机,借此掩饰自己的神情,沉声道:“25小时三十六分钟。”
记这么清楚?
程亦铭笑:“剧组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明锦哑声道:“您昏迷之后,周围有不少其他剧组的人看到,我给导演打过电话,暂时把消息压住了,还有……泼硫酸的几个人已经被后来过来的保安控制住了,您放心。”
程亦铭只是剧组的实习编剧,他出了事,剧组也不可能为了他直接停工。
明锦匆匆把人送来医院,急得想请假来照顾程亦铭,但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怕贸然暴露他们关系并不差会打乱程亦铭的安排,只能把人交给小李照看,魂不守舍地坚持着自己的职业操守拍完戏,下工后才匆匆赶过来。
闻言,程亦铭点点头,并不惊讶:“我知道。”
因为保安就是他提前叫过去的,为的就是防止出什么事。
只是还是晚了一步。
他到底是没想到,阮易胆子这么大,竟然敢让人带着硫酸公然混在粉丝人群里,一旦这瓶硫酸没被他挡住,最后泼到了明锦脸上,或者身上……
这是要把明锦逼上死路啊。
这就是他向自己投诚的诚意吗?
想到这,程亦铭捏着塑料杯的手指一紧,眸色也沉了下去。
明锦看着他神色变幻,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医生带着护士却已经敲门进来了。
例行检查一番后,医生在病历本上飞快得写了些什么,明锦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见状立刻问:“怎么样?”
“目前还不清楚为什么会陷入昏迷,但能醒来就是好事。”
他说着,看了眼程亦铭优越出众的那张脸,想到这个明星他好像还和自己女儿一起追过对方的电视剧,有些遗憾道:“病人后背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但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大概率没法完全恢复,甚至也许会留下终身疤痕。”
“做好心理准备吧。”
明锦沉默下来,没人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握得有多紧,青筋暴起,狰狞得吓人。
程亦铭一口一口抿着水,也不说话,但面色平静,像是早有预料。
医生前脚刚走,明锦后脚霍然起身。
程亦铭手一抖,抬眼看他:“干什么?”
明锦紧绷的脸部线条又下意识柔和了些,轻声说:“没事……我,我上个卫生间。”
程亦铭本来在思考怎么跟他开口说不用担心伤势的事,闻言反而松了口气,点点头:“行。”
明锦还有些不放心,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那我走了……很快就回来,程先生有事的话一定要叫我,我能听到的!”
程亦铭再次点头,然后看着对方转过身,背影带着一丝仓惶般消失在了病房门口。
他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准备看看有什么消息。
但没多久,门把手又被人转动了。
回来地这么快?
程亦铭抬起头,却看见了一张有些意想不到的脸。
“倪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