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当好一个毒妇 第11章 六艺

此时筵席已停，觥筹之声骤熄，穿着各式官服的官员坐于高台上，却同时伸长了脖子，朝下望去。

正午过于炽烈的天光只照出他们身后浓稠的黑暗，更衬得那一张张苍白的脸宛如魑魅。

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珠转也不转，盯着正中央的猎场，各怀鬼胎。

原先的嘲讽声在霍明月仗马而来时便息了不少，霍将军在朝中素来威望颇高，他最是仗义执言，也深得圣上信任，如今霍明月上台，大多武将多少要给他些面子。

原想着霍明月这般胡闹，霍老将军定会制止，却只见坐于上首的霍将军捋了捋胡须，朗笑几声：“不愧是我霍家女儿！”

他对着江秋阳抱拳，坦荡道：“臣这女儿自小被养在边关，去那闺仪之比怕是只会丢人，不若让她与友人一起玩个痛快，魏王殿下，您看如何啊？”

魏王皮笑肉不笑地答道：“自然，我大景有如此悍妇，也是幸运。”

他脸色阴沉的能滴水，话里用的词儿也不是好词，只阴阳怪气了几句，就拂袖重新坐回上首。

霍将军这个老匹夫素来是个油盐不进的，与他抛了几次橄榄枝，都装瞎似得看不见，这会儿倒来坏他好事。

江秋阳冷笑一声，道：“只怕就是霍小姐来，这人数也是不够的。”

他一边仰头饮酒，一边假惺惺地对着霍老道：“这规矩就是规矩，就算是霍小姐，本王也不好另改啊。”

霍将军快被江秋阳的不要脸程度气笑了，瞧他说的，好像刚刚现改规矩为难崔别枝的不是他一样。

霍老没搭腔，而是对着天翻了个白眼。

方才对着崔别枝冷嘲热讽的两名武侍似是觉得面上挂不住，又或者是看江秋阳脸色不愉，想在他面前献媚刷脸，便又梗着脖子出声。

“两个女娃娃能翻起什么风浪？”

“霍将军从边关远道而来，自是不知道，这上京城中啊，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两名武将官阶不高，坐在这屏风下首，本想着又魏王在背后撑腰，加上霍明月得罪魏王，便有些轻蔑道。

“要我说，这女孩家家，还是回去读点妇道妇德最实在。”

然还未等他们说完，一茶盏别顺着他们的脑门兜头浇下，紧接着‘砰’得一声，那原先合拢的屏风叫人从中间拉开。

那两武将被猛然浇了一头脸的凉茶，勃然大怒，刚想发难，却在扭头看到人影的瞬间便缩回脖子，唯唯诺诺的低了头。

只见江景鹊单手倒扣着一青瓷花茶盏，一双狭长的凤目冰冷，薄唇紧抿，全然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她‘啪’得一声，将手中杯盏砸得粉碎，几片碎瓷飞溅而起，打在那两名武将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景鹊嗤笑一声，居高临下道：“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连进朝堂走的都是偏门路子，如今倒指导起正经人家姑娘怎么读书了？”

两名武将本就是被魏王塞进朝中的，如今被江景鹊当众扯了遮羞布，一时脸颊涨红，刚才的讽刺哽在喉咙里，这会儿被一个字一个字砸回脸上。

江景鹊抚了抚自己身上的云丝裙，朝着猎场正中挺拔的少女瞥了一眼，唇角勾起点笑意，偏头对着自己的婢女道：“给本公主取弓箭来。”

江秋阳脸色大变，急急起身道：“皇姐，你若是下场，实在有损皇家威严！”

他脸色这会儿已是极为难看。

“皇姐同那些官眷争抢什么，若是想要彩头宝物，我魏王府大门敞着随皇姐挑选。”

江景鹊紧了手里弓弦，未走台阶，她垂首看了看身上材质娇贵的云丝裙，随手将裙摆一撕，绑好碎发后，便翻身跃下了猎场。

她曾在意许多事情，从吃穿用度，到礼仪行止，江景鹊好强，哪一样都不想输给别人，更不想输给长乐，输给淑妃那一家子。

但是今日崔别枝一席话到底是点醒了她。

她本不必与任何人比，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长宁长公主江景鹊，本就是这京中唯一。

不需华服堆砌，无所谓虚伪声名....她本就无可替代。

江景鹊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正如现在，她拎着侍女给她递来的弓，就直奔崔别枝的队伍。

往日这般出格的事情，她定不会做，她不是不知道圣上现在愈发宠爱淑妃，倚重魏王，这春日宴是给他们的下马威。

但让她忍气吞声，看着魏王肆意欺辱朋友吗？

若是江秋阳按着之前习俗公平相待，她江景鹊自是不会置喙什么，输赢都是各凭本事，若是崔别枝输了，那也是她不精骑射，本就该败。

但如今用这皇权势力孤立崔别枝，让她连参加射御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实在是欺人太甚！

更别说崔别枝那一番话真真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怎么会放任自己朋友被欺负？

江景鹊神色冷凝，抱着弓站在崔别枝身侧时，原本还安静的春日宴便显得浮躁起来。

到底是圣上最宠爱的长公主，更别说有太子殿下这个亲哥哥，原先讽刺崔别枝的几名臣子当即便悄悄后退几步，生怕长公主记恨。

而席中原本不欲同魏王为伍的文臣，在长公主站出来后，又显得蠢蠢欲动起来。

——魏王的确权倾朝野，可是长公主亦能平分秋色，如今江景鹊摆明了要替崔别枝撑腰，若能与江景鹊同队，又何尝不是一次人情？

当即便有青年人坐不住的，起身便想往猎场的方向走。

方才无人响应的烫手山芋，这会儿空前热闹。

“魏王殿下，臣愿与长公主一队！”

“臣也想一试。”

江秋阳面色渐渐铁青，有小厮上前替他斟酒，他摔砸杯盏，怒叱道：“方才跟王八一样挪都未挪，这会儿这般积极做什么！”

江秋阳陡然发怒，指桑骂槐，将厅内官员都吓了一大跳，刚刚站出来的那名年轻官员脸色也苍白了一瞬。

魏王阴毒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第一个站出来的那名年轻文官身上。

那文官只是去年科考才升上来的五品同知，连这春日宴也是堪堪够上资格，坐在最末席次。

他看不惯魏王作风，又苦于难遇机会，如今长公主出头，他当即迫不及待地请缨，想与崔别枝一行同队。

那同知还维持着方才作揖行礼的姿势，腰弯得极深。

却见江秋阳大手一挥，将原先跌在地上的亮银匕首拾了起来，冷睇了那文官一眼，抬手便将那短匕朝文官丢去。

同知到底是方才升上来的，哪里见过这般吓人阵仗，当即便惨白了一张脸愣在原地。

江秋阳素来有狠辣果决之名，只是在场众人都没想到，他竟敢当厅伤人！

眼见那柄雪亮匕首就要割上青年手背——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一声铮铮脆响，似是碎玉投珠，又如金石有声。

白皙修长的指尖夹着一碧玉瓷杯，此时那杯底横着，硬生生抵住了那锋利刀尖，随着玉碎之声，那原先在王邃指尖的完整玉杯，便在他手心里分崩离析。

一点朱砂血渗出，又被王邃漫不经心的拂去。

如青竹般挺立的公子将手中玉屑一点点擦拭干净，随后垫着锦帕，弯腰将那名已然瘫软在地的同知扶了起来。

透过窗棂的天光映出那张如玉颜容，王邃那双眸子天生便颜色浅些，含笑望来时，总会令人心生好感，细碎的微风拂袖，衣袂翩跹间，好似风过竹林，仙落凡尘。

那同知愣愣地看着愿意屈身搀扶的王邃，只觉得京城中关于这位的传闻，竟不及本人半分。

王邃含笑，将手中锦帕放在这位同知手中，而后抬眸，同上首的魏王对视。

江秋阳对上王邃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只觉得所有阴谋恶意皆无处循形，偏偏王邃每一举一动都极为守礼节，知进退。

他甚至无处挑错。

江秋阳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坐在远处，冷冷地看着王邃，方才掷出的匕首刀鞘还被他扣在掌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磕在手边桌案上，沉闷的撞击好像警告。

“王公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也对这等粗人家的玩意儿感兴趣？”

王邃唇边笑意温和一如既往，声音淡淡，不卑不亢地答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既是君子所为，如何算得粗俗？”

他合掌作揖道：“春日宴会，本是雅集，邃自然心向往之。”

王邃单手负在身后，珀色双眸垂下，目光无悲无喜地掠过猎场正中，只在崔别枝的身上短暂停留。

他低声道：“君子成人之美，邃愿做这队伍最后一人。”

江秋阳似是怒极反笑，他手臂肌肉突起一瞬，手中原先完整的精铁刀鞘，竟是被硬生生捏出了一道深坑，他一连道了三个好字。

他翻了桌案，其上琳琅的酒水一片狼藉。

江秋阳那双蛇一样狭长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王邃，嘴角的笑意愈发虚伪。

“哦？王公子，这是准备同我，对局到底了？”

他的话里意有所指。

王邃却不躲不避地迎着魏王渐沉的视线，缓步上前，动作却带着干脆利落的狠辣。

修长的手指猛然攥紧，那利刃便不偏不倚地被刺回刀鞘，只要王邃的准头偏离一点，那利刃，刺伤的便是江秋阳的手背。

王邃垂眸，清凌凌的目光倒映出江秋阳扭曲的脸。

他轻笑，温声道：“魏王殿下，手伸得太长了。”

阴影覆在他身上，方才还貌若观音的如玉公子，顷刻便好像化作了阴曹的罗刹恶鬼。

王邃微微俯身，目光沉沉，“再长些，便碰到邃的未婚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