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明窈、虞锦年刚出学室,裴碧珠也跟他俩身后,蹦蹦跳跳说要去瞧窈姐姐如何大杀四方。
她出去后,本来没几人的学室更加空荡荡的了。
只余裴尚、谢濯光两人。
裴尚一脸丧气,将手中的扇子往书案里一扔,对着前方立于众遭喧闹之中、始终不为之所动的身影哀嚎。
“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打消这个想法?同窗尚没几日,让他们这么回苏州了,倒显得我们裴府待客不诚似的。”
他嘴角耷拉,眉眼丧得能挂油壶。
裴尚自认为心如止水的谢濯光,其实并没有那般平静。
他心中的好奇愈发盛了,他苦学数年,对于朝堂之事耳濡目染,方才能在策论上,高出同窗一筹。
这人纤弱柔美的躯壳下,又是怎样养得一副胸有沟壑的态势呢?
他垂眸半晌,漆黑的睫羽似蝶般颤动,衬得他半敛的眉目如深海幽珠,外在不露声色,内里流光溢彩。
激荡的回流在他胸腔中汹涌,谢濯光第一次如同寻常学子般好事。
他静坐许久,身后裴尚的嚎叫丁点没扰动他心,但他没法子忽视心中越发呈燎原之态的野火。
裴尚仍贴脸趴在书案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得他这挚友蓦地起身,动作之大,衣袖一下都被案角挂住。
“你这是?”
他话刚说出口,就见谢濯光对着门外一直候着的程青招了招手,还未等程青这小子进来,他就来了一句。
“算了,我亲自去。”
“你去哪?”
裴尚愈发不解,却见挚友就跟耳聋了似的,丝毫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离去的背影那么决绝。
“这一个个的!唉……”
裴尚招起的手,又落下。他丧气半晌,盯着虞明窈的书案,就快要盯住一个洞来之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有法子了!
裴尚眉眼带笑,如同三月里的桃花一般荡漾,他也向门外候着的李庆招了招手。
“你先……,再……,注意别让人瞧见了。”
他刻意压低声音,脸上的快活掩也掩不住。
不过数日,初入学时褐色枝条上的满树杏花,现已零落大半。
虞明窈刚从范老夫子那出来,就窥见这一幅落花残败、青衣童子手握扫帚清扫之景。
身旁虞锦年倒是挺高兴,同她打声招呼,说要去感谢下清风,就撒腿跑了。
留着虞明窈孤零零一个人,立于回廊。
巳时已至,春日的热气迎面而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偶有一阵微风,吹得树叶窸窸窣窣作响,杏树上的杏花打着旋飘落。
裴氏学堂,是正正方方的构建,一进门,便是中央的大片空地。
平日里,学子们习健身炼体之法,就在空地上。
除了大片空地,院内亦在西侧仿照科举发榜,专门留一地设了榜单。现下榜单之下,众学子挤来挤去,人头甚多。
对于这一幕,虞明窈本是一点波澜也无的。
只是当那个一身青衣、站若修竹的身影,落入眼帘之时,她还是会禁不住倍感酸涩。
此去经年,再不复相见。上一世总受流言纷扰的窈娘和谢六郎,他们的故事会逐渐消散在尘光里,再无人知晓。
爱恨皆无踪迹。
虞明窈不想已经定了的事,仍磨磨唧唧反复咀嚼。可那是长达十年的光阴,使她从一个纯白的稚子,到一个饱受冷暖的妇人。
她忘不了初见时的忐忑,忘不了清茶事件事发,这人一身高洁将所有过错揽下的淡然。
忘不了自己凤冠霞帔,满脸娇羞被他拥入红帐的羞涩暗喜。
她摩挲着那具身躯,从清瘦到孔武有力。
她在他背脊上留下过许多抓痕,她恨他时咬过他,恼他时作弄过他。
她没想过除了白头以外的结局。
青天白日,虞明窈眼角不自觉又红了,她慌忙从袖中抽出锦帕,不想让任何人瞧见这一幕。
可偏生,谢濯光一向对外人的视线敏锐,何况是这么一双灼灼的目呢?
他回望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美人落泪的景象。
她一身素衣,身姿婀娜满是风流之态,殷红的眼尾,即使隔了数丈,似针一般扎痛他的心。
谢濯光终于无心那劳什子试卷了。
三番五次被虞明窈凄婉、哀伤的眼神瞧着,谢濯光自认就算是六根清净的修士来了,此时也难免会心起涟漪。
这人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神瞧自己呢?
她究竟是心慕自己,还是心慕自己?
谢濯光嘴角浮起一缕苦涩,这个疑惑怕是难解开了。
她,要离去了。
离去也好,他自会寻一品性高洁、如白莲般内敛朴实的女子,择为贵妻。
好男儿志在四方,妻容色太甚又惯会招人,恐不堪为良配。
绣着青竹叶片的袖摆下,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紧了紧。
谢濯光眼前又浮过一张雪白的面颊,面颊上两道殷红的口子,鲜艳的血滴徐徐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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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学了,第一次众人皆有些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去。
先前搭嘴怀疑另有隐情的学子,斟酌半晌,鼓起勇气上前同虞明窈道歉。
“先前是我太小瞧人了,虞妹妹,我向你道个不是。”
他脸涨得通红,刚准备弯腰鞠身,就被虞锦年推至一旁。
“道不是可以,妹妹是你叫的?我就说你们这群人,自诩为名门望族,鼻孔朝天,实在太瞧不起人。”
“我是不行,但我妹子你们凭什么也认为她也倒数?”
“合着我们苏州府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他说得义愤填膺,先前道歉那人羞愧之余,其他围观者见状纷纷解围。
“锦年兄别恼,是我等的错。要不我们请你今儿去天香楼三楼,大伙不醉不归,既向你俩赔罪,也算践行。可否?”
“是啊是啊,锦年兄你就应了,要不我等也于心不安。”
大家七嘴八舌,搭话的越来越多。
虞锦年自进学堂,一直遭遇的全是冷眼,哪遇到过这场面?他不禁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虞明窈。
两人一母同胞,又是双生子,虞明窈哪能不知他的想法。
虞锦年素来就是爱热闹的人,这阵子,可把他拘坏了。
她点了点头,“去吧,兄长,留心些别沾染到脏污的东西就行。”
一旁有人闻言拍拍胸脯。
“那你放心,我等也不是乱折腾的人,何况身后都有家里的人跟着,不会出事的。”
哄闹一阵后,几人勾肩搭背,虞锦年在虞明窈鼓励的目光下,跟着一同去了。
瞬间,学堂只剩下寥寥数人。
裴碧珠一向是同虞明窈一起归家的,现下虞锦年不在了,她自认自己当然得当好护花使者,莫让虞明窈被其他人欺辱了去。
“碧珠,你也去。”
虞明窈不紧不慢收拾学具,淡淡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裴碧珠还想再接嘴,一旁裴连珠看不过去了。
“有人就是喜欢像哈巴狗似的,巴结着人,也不看别人心中欢不欢喜。”
她“啧”了一声,面带不屑,书案上的学具早早就收拾好了。
“你算什么,裴连珠?你不会以为我不同窈姐姐好,就会同你好吧?别做梦了!”
裴碧珠将收拾好的学具一甩,看也不看裴连珠。
只略同虞明窈打了个眼色,就此离去了。
裴连珠嘴上不停,自然也随着她一同去了。
偌大的学室,一下只剩三人。
耳根子终于清净,虞明窈嘴角含笑,看向右侧侧着身子瞧她的裴尚。
“你不同去?天香楼的糕点可好吃了,每日限量,我知道有人最馋里面的桂花糕。”
裴尚本百无聊赖、托着下巴正欣赏美色,这句话一入耳,他不觉耳根子又红透了,转过身去小声嘀咕。
“裴家谁长舌至此?等我揪出这人后,非得叫他知道小爷我的厉害。”
“看他还敢不敢胡说?”
“我可没指名道姓呢,裴小爷~”
虞明窈调笑道。
她也不知为何,只要一遇上十来岁满脸青涩,在她面前如同白纸一般一览无余的裴尚,她就很想去逗弄。
逗他脸红心乱也罢,害羞强装镇定也罢。总之,都极有意思,让她浑身愉悦。
比某个想起只会让她心酸落泪的人,好得多。
“哎呀,你!我不同你说了!”
裴尚袖一摆,也走了。刚走到一半,还未出学室门,想起还有一人,于是他又折回来,头看也不看虞明窈,粗声粗气。
“走了,谢兄!你还磨蹭作甚!”
虞明窈就这么眉眼含笑,目睹谢濯光被他拽走。
学室终于只剩自己一人了,空荡荡一片,真干净。
虞明窈抬眼望着左侧镂空的窗,窗棂边缘处凸起的雕花,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这层灰,会被风吹走,会被雨淋湿,会在秋日也沾染上霜露的气息,会在冬日落满雪。
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虞明窈不知道这层灰,是不是同上一世她退学之时的灰一样,是同一缕尘。
她细细致致,将这间不算大的学室,打量了一遍。
窗外的残败杏花没有错过,自己崭新的书案没有错过,中心处……谢濯光用过的物什,也没有错过。
一阵阵酸涩往上涌,虞明窈也不想抑制自己了。
既然此生再不复相见,那就好好道个别。
她没办法触到他温热的体温,不能再触碰那些紧致的肌肉线条,那么,再触一触每日都要沾染他气息的书案也好。
谢濯光心怀忐忑,再度踏进学室大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苍白娇美的女子,伏在自己的书案之上。一颗透明水滴从她殷红的眼尾,缓缓落下。
她阖着眼,可满身苍凉让他竟不敢上前。
谢濯光屏住呼吸,唯恐亵渎了这一幕。
时间悄无声息流逝,虞明窈也不知自己伤怀了多久。当她终于能将心中的悲伤止住,一抬眼,却落入谢濯光满含疼惜的眼里。
她明明已经止住了,可素来眼眸如同秋雾一般凉薄的人,情绪外露,用这种眼神瞧她。
虞明窈没办法控制自己!
明明不爱我,却偏偏又要来招惹我。
明明深爱我,却偏偏嘴跟浆糊糊住似的,只言片语都不露。
谢濯光,你好狠的心!
我也是人啊!
虞明窈勾起唇角,像一朵开到荼蘼的曼珠沙华,绚丽又充满诱惑。
她向他勾了勾手,用的是上一世床榻之间,谢濯光最抵挡不住的眼神。
风情万种,纯白中又带着丝任由他操弄的魅惑。
谢濯光果然一步步走近了。
刚至身前,下一息,虞明窈一手攀过这人的腰腹,另一手,扯过他的衣襟。
平日的修养,让谢濯光头脑发白,仍会留心不伤到弱者。
就这样,他眼中的弱者,在迫使他弯腰俯身之际,柔软的红唇借机含住他从未有人触及的唇。
谢濯光倏地不知手脚往哪放,他都不敢眼珠子往下,去瞧一瞧身下那张脸。
“闭眼。”
虞明窈双手搂过他的脖子。
两人闭目沉醉之余,没有一人留意到几尺开外,虞明窈书案所靠的窗子处,冒出一张不可置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