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答案,少女再度沉默了。
她似乎陷入某种空白沼泽,漂亮的脸上一片迷茫,眼睛里的光点凝固着,像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被固定在黑色的瞳眸当中。如果不是胸膛在轻微起伏,就这么看,简直就像只做工精致、被保护得很好的洋娃娃。
还是主人最喜欢的那款。
家入硝子看着看着,在意识到自己再次看入神后,又想抽烟了。
可是二手烟对人体危害也大。
“……”
家入硝子头疼地闭了闭眼。
她尚且如此,用膝盖想,就知道刚才那两个家伙内心在经历什么风暴。
这么强大骄傲的两个人,特别是某位白发最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悄悄植入这种没道理的情感,不生气才怪。
也难怪他们想除掉白鸟梨生。
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可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家入硝子主动开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
白鸟梨生脸上的空白被打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茫然:“我,”她顿住,眼睛快速眨了几下,随即看向家入硝子,“我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哪都不明白!”
她皱起眉头,声音因为含着淡淡的崩溃,又高又哑:“一条生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应该都是被允许的对吧?也就是说,五条悟的诞生是被允许的,他的能力也是被世界赋予的,对吧?”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所以世界完全有权力将给五条悟的能力收回去是不是?既然它能回溯,也就说明它甚至有能够剥夺五条悟诞生的权力,可它没这么做,它为什么不这么做?它为什么……”
白鸟梨生再次顿住,露出空茫的表情,音量和气息跟着低下去:“是啊,为什么?”
她怔怔的,自问自答,语气虚高。
“当然是因为它需要他啊。”
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五条悟。
或者说……
这个世界有需要五条悟完成的事,甚至是只有五条悟这个人,才能完成的事。
所以他必须诞生。
白鸟梨生瘫坐在床上,为这个结论忘记了呼吸。
而正因为五条悟必须诞生,所以他注定拥有最强的能力,注定继承六眼术式,注定成为天上天下的独一人。
就像公开的个人情报中,这个人座右铭里的那句“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他注定是最尊贵的那个。
因此在明知道这个人的诞生可能会带来的结局——咒术师统治世界的结局,世界也不能阻止他诞生,甚至必须促成他的诞生。
因为它离不开他。
也因此,它无法抹杀他,而是多此一举、拐几个弯来创造他们这些所谓的娃娃,利用他们来达成唯一的目的——推翻咒术师统治。
也就是拨乱反正。
甚至所谓的拨乱反正,也只是让普通人重回统治者地位,而不是将这些草菅人命的咒术师一网打尽。因为它需要他们,因为他们拥有普通人没有的唯一能力。
与咒灵对抗的能力。
白鸟梨生突然笑了。
她低低地笑,笑得不能自已,浑身无力,眼睛也闭上了。恍惚间风云变色、天地倾覆,她行走在茫茫黑暗中,无论怎么努力,都接近不了远端在相互碰撞融合的一点白光。
一滴泪珠落了下来,砸到紧紧攒着毛巾的指尖上。
一滴,两滴,三滴。
直至源源不断。
好烦。
她怎么又哭了。
白鸟梨生抹了下眼睛,果真摸到水润润一片,于是越抹越多,越多越抹,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捂住脸,放任自己哭出来。
其实她没多伤心。
只不过是发现自己命不是命,人不是人,更称不上是个合格的傀儡。她只是牺牲品,单纯的、纯粹的牺牲品,是个物品,谁都可以捏在手中把玩那种。
她的思想不足挂齿,她的情绪微不足道。她出生在这里,只是因为世界需要一个能够制衡五条悟的东西,一个不需要有思想、不需要有语言的东西。
比娃娃还不如。
因为她就是一个空壳。
一个漂亮的、脆弱的试验品。
*
“一个试验品就能把你们两个溜得团团转,是嫌任务太少,还是学生太省心?!”
夜蛾正道双手环胸坐在沙发上,厉声质问对面沙发上一左一右的两名青年:“如果理不清脑子里装着什么,我不介意亲自上手给你们两个洗洗脑子!”
他说完就是一顿,而后毫不留情对其中一位开炮:“五条悟!咒力给我收回来!”
“啊——”
白发青年拖着长音仰头,身体往一边一倒,头顶刚碰到黑发青年的胳膊,就被后者拦住轻轻推了起来。他也不介意,退而求其次往另一边倒,最后舒舒服服撑着脑袋半躺在沙发上,没个正形地开始嚷:“明明杰的也出去了,只说我一个也太不公平了啊。”
夜蛾正道眉头一皱,看向夏油杰。
夏油杰笑得毫无破绽:“我没有。”
五条悟咧嘴:“是吗?那到时候我一不小心把你的小东西干掉,你可不能哭鼻子哦。”
“我说了没有啊,悟。”
“是吗?那来跟我说——如果我撒谎了,就再也亲不到娃娃。”
“……”
夜蛾正道深吸口气:“杰。”
夏油杰轻轻叹气,没一会儿,一只苍蝇形状的咒灵慢悠悠从窗外飞进来停在茶几上,头顶的大眼睛在几人当中一转,就僵住了。
夏油杰:“……”
他收起可怜的小东西,转头,看向冲他做鬼脸吐舌头的五条悟,微微一笑:“这已经是挑衅了,悟。”
“这就是挑衅吗,那杰就更说不过去。趁老子去处理佐仓的时候支走硝子,溜进去看娃娃什么的,”五条悟收起鬼脸,眼睛深处再度亮起咒力的蓝光,“如果不是老子及时赶到,杰说不定已经抱着娃娃远走高飞了吧。”
“先不说别的,至少要好好叫娃娃的名字啊。一口一个娃娃的,被她听到会更加讨厌你哦。”夏油杰迎上他的目光,“而且说到我溜进去,这还不是因为你太霸道,一直霸占娃娃不给其他人看。只要是在学校都用六眼盯着了吧?如果不是今天我抓住机会,我连一面都见不上啊。”
“喂喂,现在是你在挑衅老子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果然还是再出去打……”
嘭的一声响。
正在拌嘴的两名青年同时停住,接着齐刷刷转头,看向一拳头砸在茶几上的夜蛾正道。
后者额角突突直跳,正在深深吸气,在最后一次呼吸落下时,身后忽然冒出几只目露凶光的玩偶。
“我还是给你们洗洗脑子吧。”
他这么说。
于是家入硝子是靠在办公室门外的墙上,直到里面没了拆房子的惊天响动,才叼着一根烟拉开了门。
乍眼一看,她没能找到自己两位同窗的身影,只有夜蛾正道圆润的后脑勺立在背对着门的沙发中间。她晃悠悠走过去,一边回应夜蛾校长的招呼,一边凑到另一张沙发背后,弯腰一看,果不自然,两名最强正被几只玩偶以脸着地按在地上。
最强做到他们这份上,也没谁了。
家入硝子勾了勾唇角,舌尖一顶,烟嘴就从口腔左边滚到右边。她没管他们,径直坐到沙发中间,翘起二郎腿。
“喝茶吗?硝子。”
“谢谢校长。”
家入硝子咬着烟,垂眸看着一只小熊玩偶端来茶杯,另一只小熊玩偶跟在它身后,四平八稳地拿着一个茶嘴正在冒出热气的茶壶。
棕红色茶水倒入白色陶瓷杯,女人对着玩偶轻轻道了声谢,随即将烟拿下来,摁灭在与茶杯一起拿来的烟灰缸里。
她拿起茶杯,轻吹了两口气。
夜蛾正道坐在她对面,开口问:
“白鸟的情况怎么样。”
家入硝子嘴唇轻轻挨到杯沿:“哭睡过去了。”她垂着眸,盯着面前泛光的棕红色茶水看,语气很平淡,“看样子应该是已经拼凑出自己的身份真相,一时接受不了。”
“嘻嘻,我就说她很聪明吧。”
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瞬移到沙发上,挨着家入硝子翘起二郎腿,一只手臂搭着身后的沙发:“别看一幅乖乖听话的样子,那小脑瓜啊,可是一时一刻没停下来过。”他低低笑了两声,语气里满满喜爱,“我赌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想明白,自己小白鼠的身份,是被故意暴露在我们面前的。”
“听起来还还挺可怜的。”
夏油杰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但他没有坐下,而是双手交叠着撑在沙发顶端,语调柔和地叹息:“不过这样一个没有咒力和咒术的娃娃,仅凭我们脑子里凭空构建的感情……它不会真觉得,这样就能够分裂我们吧?”
五条悟头一歪:“反正试试又不吃亏。不过那家伙真能忍啊,整整五年不出现,我还当它是被我打怕了,结果是去韬光养晦,还学会偷偷往我脑子里塞东西了。厉害。”
“更正,是往我们脑子。”
家入硝子却是“呵”了一声:“它韬不韬光养晦我不知道,但至少这个办法已经初见成效。”她说着,语气里分明带着嘲笑,“我没你们两个变态,但二十分钟前,后山那股混乱的咒力我还是能感觉到的。而且需要我提醒你们,你们当着梨生的面吵架,吵着吵着又差点一起把人杀了的事情吗?”
静默。
极度静默。
在夜蛾正道毫不客气扭头喷笑的时候,五条悟龇起牙,嘶嘶抽气,明明已经二十八岁,却还是像十六七岁那样疯狂扒拉着自己的一头白发:“那不是一下子上头了嘛。”
他顿住,再开口时,语气里竟透露出些许兴致:“不过那时候感觉还挺神奇的,有种老婆被杰抢了的火大感……”
夏油杰:“巧了不是,我看你走进来,我还当是你来抢我老婆。”
五条悟脑子极快,嘴也极快:“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把她当成我们两个的老婆。”
夜蛾正道:“……”
家入硝子:“……”
夏油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五条悟:“知道啊,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