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时间差不多了,再聊一会,可以直接留下来吃晚饭了。
周美域在一旁柔声提醒说,“妈,您稍后不是要去听程二先生的《一捧雪》嘛,再迟可就听不着开头了。”
“那是得快着点,程小二今年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他‘水底鱼’的功夫看一次少一次。”
钱老师傅压下心底对老友的不舍,笑呵呵地顺着周美域的话说。
他们这个年纪‘耳畔频闻故人死’,身边能一起回忆往昔的人所剩无几,钱老师傅把每次与友人的相聚都当成永别。
周老夫人知道这是女儿催促自己随便找的托词,她今晚是有去听戏的打算,再拖延一会虽不至于晚,但会挤压一些她用晚饭的时间。
周老夫人看了眼葡萄架投在地上的影子,念叨了句,“日头不早了,是不能耽搁了。”
转头又对钱老师傅语重心长地说,“别总是不放心,孩子大了该放手就得放手,他们不能拄着你这个老拐棍走一辈子路,这些年总是我来你这,你什么时候空闲了去我家坐坐,我让人给你烧鹿筋吃,你不最爱吃那个嘛。”
钱老师傅笑着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话没说完,一个少年急匆匆走过来,和在场人点头打了个招呼,扶着钱老师傅往前院走。
周老夫人默默叹口气,起身时蒋明芙过来搀扶,她摆摆手,表示不用,下颌扬起朝周美域的方向示意,“你和妮妮忙你们的去,让锵锵陪我。”
来的时候钱老师傅交代过,李锵锵和贺繁星提前去试了衣服,现在周老夫人只点名让李锵锵陪自己,明摆着有话要单独和她说。
李锵锵下意识看向众人,周美域中年微腴,瓜子脸发展成鹅蛋脸,与周老夫人如出一辙的杏核眼永远含笑晏晏,贺繁星挽着自家婆婆的臂弯,朝她调皮地眨眨眼。
蒋明芙第一个往更衣室去,走前,她平铺直叙地交代李锵锵,“照顾好奶奶。”
周老夫人试衣服的地方是更衣室里单辟出来的小隔间。进门能看见一扇红木座四折屏风,屏风后放了一张三面围子的罗汉榻。
茄紫色双圆襟喇叭袖旗袍挂在屏风的衣钩上。
李锵锵抬手去摘衣服,周老夫人拉过她的手,坐到罗汉塌上慈和温柔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打转。
“刚才一照面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好,你和奶奶说,是不是小显又和你犯浑了?”
这是周老夫人第一次当李锵锵的面过问小夫妻间的事,他们结婚三年,周显是怎么上窜下跳,李锵锵又如何不动如山,她尽数看在眼里。
婚后半年左右,周显出差港城,偶遇来港演出的欧蕙妮,当时周显一方面刚好顺路,一方面出于礼貌,和欧蕙妮同车共回太平湾。
一起下车时,刚好让踩点欧蕙妮的娱记拍到,以周显在港城的面子,只会一声,这件事完全可以轻松压下热度,结果周显非但没有干预,反而任事态发展漫延。
周显的庞巴迪7500一落地,周老夫人和蒋明芙第一时间把他叫回家。
任蒋明芙如何劈头盖脸的斥责他,周显只管腰杆笔直地坐在酸枝木官帽椅上,整个人看上去泰然自若也油盐不进。
蒋明芙气得脸色发白,哆嗦着嘴唇,随手从茶几上抄起一只烟灰缸朝周显砸过去,不知道是急怒之下失了准头,还是料定周显不会躲,所以没真舍得下重手。
八楞足银两斤多重的烟灰缸,擦着周显的额头过去,磕出一道黄豆粒大的口子。
伤口看着不大,血丝丝缕缕往外冒,一路蜿蜒过眉骨,周显终于抬手抹了一把,表情纹丝不动,好像头破血流的人不是他,蒋明芙先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死死抿着唇,背过身,这是她嫁进周家以来第一次拿后脑勺对周老夫人,哽咽着说,“妈,您看见了,周显我管不动,他从小在您身边长大,今天还得再偏劳您受累,帮我管教他。”
让蒋明芙拿后脑勺对着的周老夫人脸色也不好。
周显看在眼里,直到蒋明芙从视线中消失,他起身走到周老夫人面前,双膝一弯,跪在老人面前。
“当你妈面儿那么硬气,现在知道错了?”
“医生说乳腺病多半是从气上来的,我妈打我那一下,把气撒出来就完了,她现在这样,比以前总端着强。”
“一肚子歪理,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周老夫人把随身的手帕扔给周显。
周显接住,看周老夫人头偏向一侧,仍不看自己一眼,知道老人是动了真气,“您的气没消,我跪这儿等着您发落。”
“当初家里人是看好你和欧家姑娘的,是你自己梗着脖子,非要和李锵锵结婚,这满打满算刚过去半年,你就来这么一出。”
“我问你,你们俩这日子能不能过?不能过趁早散,各奔前程还来得及,别等以后有了孩子,离也不是,过也不是,到时候连带着孩子跟你们一起活受罪。”
周老夫人私心里对周显是信得过的,嘴上不留情面是想周显能和她交个底,但如果他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孙媳妇的事,那她也绝不会姑息,她做主,该离婚离婚,该补偿补偿人家。
周显是她一手带大,她这个孙子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实际从出生到二十六岁结婚,正经恋爱没谈过一次,周家辈辈出情种,她不相信到周显这能基因突变。
周显没想到周老夫人态度这么强硬。脸上肉眼可见地闪过一丝慌乱,之前镇定自若的表情转而变成从他十岁起再没出现过的委屈。
周显的无措结结实实落在周老夫人眼里,“那就好好过!你这样胡闹任由绯闻满天飞,锵锵看了心里能好受吗?”
“人家好着呢,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
家里阿姨拍了两张李锵锵最近的照片给他,那小脸儿比他出差之前还圆了点儿,足以证明他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李锵锵过得有多滋润。
“哦,原来你这样作天作地,是因为人家没在你出差的日子里得上相思病,茶饭不思瘦到脱相,你觉得你没有得到她的重视?!”
就说嘛,周家怎么可能出负心汉,何况周显是个养了十二年的五黑犬老死后,绝不会再养第二只狗的人。
周老夫人看似不经意的调侃,直戳某人痛脚。
周显在周老夫人面前从不隐瞒自己的事,有什么说什么。
候帮了她,她从心里没把我当成过爱人,她把我当成债主、甲方。”
周显这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卓越的能力,显赫的身世,优越的外貌,和睦的家庭,从小到大,他没试过想要什么却得不到的,直到遇见李锵锵。
表面上李锵锵对他表现出绝对的臣服,可只有他知道,李锵锵一直与他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她永远把他隔绝在心门之外。
这让习惯掌控一切的周显既无力又沮丧,有时他不免会想,是不是就因为李锵锵的‘无法掌控’才会让他这么紧追不舍,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只要他联想到李锵锵有一天会全心全意依赖他、爱慕他的样子,他的心就柔软蓬松得像打发的奶油。
周显心里清楚,自己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去刺激李锵锵大概率会无功而返,可除了这么做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李锵锵曾无意间亲口对他说,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正是这句话让他打消了表白的念头,他情不知所起的一见钟情,无法打动他心爱的人。
周老夫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周显,周显从小到大永远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小时候他恐高,为了克服对高度的恐惧,他瞒着所有人去学攀岩。
十七岁孤身一人去异国留学,周显从出国前五谷不分的大少爷,到煎炒烹炸样样精通。
仿佛他无论面对任何困难,都只是为了克服它,从而变成更好的自己。
恍惚间,周老夫人透过周显,依稀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被自己拒绝后身影落寞的青年,青年低垂着头,站在树影里,她看不真青年的表情。
但她想,青年与此刻的周显应该相差无几。
毕竟,他们祖孙二人是那么相像。
她和周显的爷爷情路坎坷,她不希望周显重走他们的老路。
周老夫人来到周显面前,轻柔地抚着他的头顶,“你说她把你当甲方,那是因为从一开始在这段婚姻中你和她所处的位置本就不平等。”
“你这样无底线的试探,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周显不说话,道理他懂,却知易行难。
他心心念念了她十年,他们现在结婚了,从结婚到现在一百八十六天,他们同床共枕,做完了所有两个人能做的最亲密的事,而她依旧只把他当成同床异梦的陌生人。
“奶奶,您相信吗?我甚至不要求她像我爱她那样爱我,只希望她能在看到那些捕风捉影的八卦后表现出对我一丝丝的在乎,我真的就只有这么点儿指望。”
“你……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周老夫人知道周显心里有李锵锵,但她没想到周显用情这么深。
出轨的问题不存在了,周老夫人开始心疼起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何必要这样为难自己呢?她既然心里没你,尽早放手,放过彼此不是更好吗?”周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
周显无奈苦笑,“如果可以,我早就这么做了,”抬起眼,周显与老人满是担忧与爱怜的目光相接,“您不知道我爱了她多少年。”
李锵锵是他放在心里,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的人,那些蓬勃生长的爱意早已深深扎进骨血,让他放弃李锵锵无异于剜骨剔肉,李锵锵之于他是本能的不可割舍。
“即使她不爱我,我也永远不会做任何背叛她、背叛我们婚姻的事,我这一生都会对她忠诚。”换言之,尽他一生,他绝无放开她的可能。
周老夫人完全不意外周显会是这个态度。
不知想到什么,周老夫人拍了拍周显的肩膀,语气释然,说,“希望你不会后悔此刻做出的选择,以后你们的事我不过问,你爹妈那边我帮你挡着,保证不让他们插手,但周显,你得明白,人心是最易得,也是最难得的东西。你的爱恨不会轻易为别人的意志而转移,同理亦如此。我不愿意有一天看到你和锵锵走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