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们在尼亚加拉瀑布溅了一身湿,痛快玩了一场。虽然起了大早,不过没能按计划在黄昏日落前赶到克利夫兰。
路上因连环车祸造成的堵车耽误他们不少时间。
没关系,旅行也回归了它本来的意义,在路上。
在等待道路通畅的时候,音乐播放器的歌单随机播放着,从梁博《日落大道》随机到Lane Del Rey的《Young And beautiful》。
华虞说:“我不喜欢这首歌。”
许箴问:“为什么?”
华虞讲起渊源。“我有个嘴巴特别贱的高中同学。他很喜欢阴阳怪气给女生起绰号。有一阵子他总用小美女称呼我,特别讨人厌。我找他理论。他嬉皮笑脸耍无赖辩解说小美女是young and beautiful的姑娘,没有恶意,只有赞美。他当时脸上的表情特别像癞蛤蟆,癞蛤蟆眼里的美,谁稀罕。我直接怼他,他如果真想赞美,不如称呼我Young and Rich 小姐。毕竟我比他更有钱,我们家比他们家更有钱。”
许箴被Young and Rich小姐逗笑了。“哈哈,聪明。Young和Rich,客观,可量化,比主观感受的美丑可信度高。癞蛤蟆什么反应?”
“他开始四处宣扬我炫富。没过几天,老师和学校找我了解情况。我跟老师说,我只是讲事实而已,谁知道事实伤了他的玻璃心。他这么脆弱,一辈子别进社会了,毕竟比我们家有钱的多了去。”
许箴插话说,“那倒没有。”
“什么没有?”华虞问。
“没有几家比爸妈有钱。我扯远了,你老师怎么处理的?”
“各打五十大板,和了稀泥。老师劝我在学校最好不要谈钱的事儿,让我跟那个男生比学习成绩。”
“你是因为这件事儿才想来美国念高中?”
“不全是。”
“还有别的事情?”
“嗯。国际部高一那年,学校有一位高年级的女生利用暑假做了九十天背包独自穷游东南亚十国的社会实践。那位女生利用那次社会实践经历申请到了欧洲很不错的大学。我很佩服她的勇气和行动力。但是,我们学校不能在没有充分披露一个十六七岁女学生独自去东南亚穷游的危险,就宣扬和鼓励这种社会实践方式。好的教育,不应该只是一味的鼓励勇气。好的教育,不能回避社会的残酷,不能回避幼小在社会丛林里的潜在风险。当时学校一宣传,有同学甚至有家长想要复制类似的社会实践来为申请学校增加筹码。因为这事,我跟同学们还起过争执。”
许箴问,“有人真背包去穷游了?”
“嗯,我还是太单纯了。这事儿吧,很难评。复制这项社会活动的同学们也不是穷游,有人报了私密性极高的社会实践团。反正有一阵子,我的人缘可差了。”
许箴一边听着她绘声绘色讲述学校对那位学生独自穷游经历的大肆宣扬,一边瞅着她的表情听着她的语调,从而感受那场十六岁激荡的情绪在几年后的余波。
他俩联络最稀疏的三年便是华虞读高中的三年,他们的十五岁到十八岁。
造成这种疏离的责任在许箴。那时候,他回不去海城,又想离开北京。他能做的选择不多,北美不能来,那么便只能选欧洲和英国。在忙着离开之际,他没有时间也缺乏耐心听华虞讲述她的高中生活。
他说,“这些我都不知道。对不起。”
华虞没理会他的对不起,接着说,“人缘不好,我就埋头学习。你以前不是说,坐不住的我才应该是猴子嘛。我高中可是老老实实坐了三年板凳呢。”
许箴“扑哧”笑出声,连忙说,“是是是。我错了,对不起。”
“你这会儿的对不起一个接一个。”
“我说对不起还不行呀?”他反问。
她指责他,“态度不够真诚,不够诚恳。”
“怎么才算诚恳?”他虚心请教。
“重回十六岁呗。”华虞翻旧账,“那年假期你原本说好要来家里住两周,结果只来了两天。来的两天,你一直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说话,都不怎么搭理我。”
其实,那次是家里大人们拉着许箴,叮嘱他一个人在英国的注意事项。
“对不起。”他收起了嬉笑。这句对不起是真诚的。虽然他没法重回十六岁,哪怕他重回到十六岁也极有可能做出一样的选择,但不妨碍他现在的懊恼。
“我大度原谅你。不聊高中了,反正都过去了。最后一得瑟,我拿到的offer是我们那一届最好的。嘿嘿,继续听歌。”华虞大度地将此事翻篇了。
Young and Rich的猫小姐更喜欢梁博的歌。车内开启了梁博歌曲循环播放。
“曾经意外,他和她,相爱。在不会犹豫的时代。”
听过几遍后,许箴将原歌词改成了,“现在或许,她和他,还爱。在珍视自己的时代。”
可惜,rich小姐只当他在玩梗,不仅没理会,反而提议说,“咱们先前在路上吐槽了好长时间老墨,挺对不起他们的。晚上吃墨西哥菜补偿一下?”
许箴说,“加州随便一个墨西哥人的流动摊位做的taco都好吃。俄亥俄州就算了。墨西哥菜留着到西部再吃。”
华虞拍板决定,“也对。吃中餐。我找找有没有评价好的家乡菜。”
然而并没有评分高的闽菜,有一家看起来评价还不错的北京烤鸭店。全权授权吃住的人,这时候又跳出来收回了一点点权限。
他说他不爱吃鸭子。
华虞直接拆穿他,“扯!妈妈做的姜母鸭你吃得比谁都欢。”
许箴自我陈述说,“你也说了,那是妈妈做的。北美的烤鸭能比吗?”
搬出妈妈给他背书。行。她接着问,“那么请问司机大爷您想吃什么?”
“随便打包点汉堡带回酒店吃。”司机根据路况,预估他们要赶夜路进克利夫兰了。因为原本三个小时的路程,硬生生被堵成了六个小时。
华虞正在用谷歌地图查询美食店铺,听他说完,突然发声“啊啊啊啊……”
“怎么了?”许箴问道。他以为她是抗议吃汉堡呢,瞥了一眼,好像不像。
华虞一边切换手机上的APP,一边迁怒,“啊啊啊啊,都怪昨天晚上的梦和梦里的你。”
许箴瞄见她在快速翻看的手机界面是酒店预订,心里有了**不离十的猜测。
“好好说话,别吓唬司机。”
也是。虽然他们的车子在以龟速前行,华虞还是给了清晰解释,“你提到酒店,才提醒了我!我早上只浏览了酒店页面看了房型。接着我们就嗨聊了马斯克,我没预订房间。”
许箴慢悠悠地安慰她,“慌什么。克利夫兰这么大,不会没一间酒店房间的。放松。”
华虞闻言扭头问他,“还订一间?”
“一间。”许箴给了答案和理由,“美国现在物价飞涨,能省则省。”
Rich小姐不需要节省,她身旁的这位也不需要节省。“有必要吗?”
“咱们白天在路上,晚上回酒店只是洗澡睡觉,订套房太浪费。在美国节省的钱,拿去国内做公益,不是更有意义!”
他说服大小姐必须上价值,俗称“道德绑架”。
“不得不承认,猫姐被你说服了。不过,你要发誓,今天晚上以及以后的所有晚上,不准进我梦里!”她盯着他,恶狠狠地说。
许箴利落干脆掷地有声地说,“我发誓!”
华虞不满意,“格式不对。”
“猫病!”他小声嘀咕。
“嗯?你说啥?”她瞪圆眼睛,手里挥动着空空的纯净水瓶子敲他的胳膊。
“我说自个儿呢,我有毛病。大晚上的,不珍惜宝贵的睡眠时间,跑猫猫梦里干啥呢!是吧?”
他发了誓言,她订了酒店。
晚餐打包了美式汉堡。有第一晚的先例,再次共处一室,华虞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何况,刚吃完晚饭,许箴便接到他导师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脑前嘀嘀咕咕说一些华虞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理论,反正大部分听不懂。她伴随着他的咕唧声,洗完澡、吹过头发,最后抱着手机睡着了。
在克利夫兰的第一个清晨,华虞睡到自然醒。她睁开眼睛,另一张床上的许箴睡得正香。她看了眼手表,八点半。
华虞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瞬间,阳光从外倾泻而入,照在了更靠窗户的许箴脸上。
他也醒了。
“早呀!”睡眼惺忪的许箴打起招呼。
“不早,打工仔太阳公公已经上班两个小时了。”
“它从诞生那天就在不休不止的上班。跟它比勤奋,谁都要输。”
“唔。你昨晚几点睡的?”
“十一点。”
“不算晚呢。”
“旧金山时间!”
克利夫兰时间比旧金山时间早三个小时,也就是凌晨两点睡的。华虞只好略带同情地说,“呃。你导师是我见过的最爱跟学生沟通的导师,没有之一!”
许箴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阳光,也看清了沐浴在清晨阳光里的小猫。
他有片刻出神。
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愣神,“你说错了。应该说我是你见过的唯一能跟博导完全无障碍沟通的天才学生!”
赖床的人又臭屁得没边了。
华虞走上前一把将他的被子掀了。
正在被窝里伸懒腰的许箴完全措手不及。他哈欠打到一半,嘴角抽着,懒腰也不伸了,连忙用双手扯身上T恤的下摆,生怕露出腰上的肌肤出来。
“花小猫,淑女!”
华虞掀完被子,才有一点点后怕。她怕万一他睡姿不好将衣服蹭掉,就尴尬了。还好,还好,许猴子的衣服都在身上焊着呢。
她虚张声势地说,“你又不是裸睡。少墨迹,快起床。”
因为不用赶路,也不用打卡景点,他俩在酒店露天餐厅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吃完早餐。进城后,俩人闲逛了一会儿艺术博物馆,便跑去伊利湖边,坐草坪上晒太阳。
风很舒服,阳光很舒服,远处天空与碧湖连接的过渡带笼起一层迷迷蒙蒙的雾霭。这种天气适合沿湖跑步,适合湖边发呆。
许箴将自己的外套铺在草坪,一人一边坐下。
在短短的俩个小时里,已经数不清许箴是第几次被人寻求帮忙去当摄影师拍照。寻求帮忙的人有白人,有印度人,有巴西人,无一例外都是情侣。
华虞在他重新坐回草坪后调侃他,“当代雷锋呀。这是第四个吧?”
许箴纠正她,“第五个。不过,举手之劳嘛。”
“呃。”她怎么不知道他有助人的美德。
许箴又说,“其实这也是他们对东亚人的刻板印象!”
“那你还不拒绝,非要答应下来加重这种刻板印象。”她批评他。
他接受批判,说道,“也是。从现在开始我会拒绝的。”
果然,当下一个疑似想要上前询问可否帮忙拍照的人靠近时,许箴向华虞挪动了一点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手掌慢慢覆盖住她的手。
“那人看到我们这样,就不会上前打扰了。”他凑在她耳边说道。在外人眼中,似是情侣在密语。
华虞猝不及防被他拉住手腕,然后又被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将整只手攥住。她一下子红了耳朵,还好有头发遮盖着。
她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从他的手掌抽出自己的左手,嘴上嚷嚷着,“拉我当挡箭牌,征得我同意了吗?”
“花小猫,先别急。谁说我仅仅是要拉你当挡箭牌的?”
“你还想要干嘛?”她惊慌地错开半个身子,问道。
他站起身,重新递出右手,“坐久了。我打算拉你沿湖奔跑,庆祝六一儿童节。快,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
坐久的她,也有些无聊了。
她将手递了过去。手又被他握住,人被他带着站了起来。
“不是才31号吗?”她问。
“中国人无论在何地,都要过北京时间的节日。”许箴一边牵着她的手不放,一边弯腰捡自己的外套。
华虞在原地蹦了两下。除了活动手脚外,她还起了要与许猴子较劲儿的胜负心。
“幼稚!跑去哪里?总要有一个目的地吧。”她又问。
许箴指了个大概方位,“那边的冰淇淋车。”
“冰淇淋车我喜欢。向右跑?”华虞问。
许箴纠正说,“向东北方向跑。”
“哈哈哈哈哈,猴子,我服了你。”
“三、二……”
许箴的话音未落,华虞挣开他的手,率先从坡顶冲下来。
在她自己看不到的身后,她的身姿灵动轻盈,长发随风飘扬,衣角轻轻摇摆。许箴慢了一步,索性就彻底慢下来。他今天给陌生人当了多次摄影师,不介意将摄影师的身份再夯实一些。他拿出手机,镜头追随着她的步伐,拍下她的一帧帧背影。
华虞率先冲到湖边,取得阶段性胜利。她一回头,发现他一心二用,举着手机在拍照。她抢过手机,翻看相册,疑惑不解,“干吗拍我背影?”
“帮你记录你看不到的地方。”他说的浪漫。
显然,猫小姐并不完全买账。“切。这张,这张,还有这三张,要删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给我P黑表情包。”
许箴一脸坏笑,“哎,谢谢你启发了我思路。”
“滚。”她又抢过手机。她要自己选片,自己删。
许箴这一回没让她到底。他让她从自己手里抢走手机,又趁她还没握紧之时,抢了回来。
他拿到手机便撒腿开跑,沿沙滩,顺着步道。华虞在后面追赶,第二阶段的胜负未分。直到距离冰淇淋车不远的地方,华虞扯住许箴的衣袖。
许箴停下脚步,华虞一下子撞到他的后背。
原本的冲刺骤然停止,人停下来后,心跳得更加强烈,上气不接下气的急促感使人久久不能平复。不仅如此,时间仿佛静止,空间好像静音,周遭只剩他俩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过了许久,打破安静的是许箴。他问,“你要什么口味?几个球?”
“两个球,双色的。哎呀,可以简称双色球。”华虞双手捂着跳动强烈的心脏位置,突然被自己机智的双色球幽默到了。
她咯咯笑个不停,“双色球,一个绿球,一个红球,分别是夏天的薄荷巧克力和童心的草莓。”
“喏。儿童节快乐!”
“嘿。儿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