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推荐的排挡,味道确实不错。她吃得正开心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名字,听着像是张意。
她扭头,来人果然是张意。不止张意,还有张意的父母,荔荔先前见过的。
荔荔赶紧把手里的螃蟹放下,起身笑脸相迎,“叔叔,阿姨,你们什么时候来香港了?”
叶晴尘跟着起身,很有眼色的添凳子。
“小意出差回去了一周多,顺便接我们来住几天。刚刚,我跟你叔叔眼花,没认出你来。还是小意眼神好。”张意妈妈说。
“一一,既然碰到了,我们一起吃。”荔荔看着张意说。“叔叔阿姨现在没忌口吧?”
张意摇头。
叶晴尘没等荔荔递眼色,便自觉去加菜了。
“荔荔,你男朋友真俊。做什么工作的,跟你和小意是同行吗?”张意爸爸好奇地打听。
荔荔说,“他做点生意。”
张意妈妈接话问道,“做生意好啊。他身边有没有单身的朋友可以介绍给小意?”
“妈!爸!”张意拦住自己爸妈,不好意思地朝荔荔露出了尴尬的苦笑。
荔荔安抚地朝张意做了口型,说没事。
她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水放在张意父母面前。“叔叔阿姨,缘分该来的时候会来的。谁都挡不住,谁也催不得。您二老也别着急。咱们今晚先吃海鲜,他们家的海鲜是当地人都推荐的,新鲜又好吃。”
张家父母又跟荔荔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低头喝茶。
张意拉着荔荔跟爸妈说,她俩去挑选海鲜。离饭桌几步远之后,她跟荔荔说了一声谢谢。
荔荔看了她一眼,她的眉眼并没有过往舒展,或许是工作辛苦的,或许是今天陪父母游玩累的。
“我先前以为你和大家一起去巴厘岛了呢!”荔荔说。
项宸组织一行人,除了校友们,有带家属的,有带同事们的。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去巴厘岛玩。项宸之前打电话邀请过荔荔,她拒绝了。
“没。我现在跟的这个项目时间紧,请不来假。”张意说。
荔荔主动忽略她眼底微妙的躲闪,开门见山问,“你跟钟,现在算怎么回事?在一起,先不公开?”
张意呢喃着说,“就暧昧着。”
荔荔再次点她,“他钓着你呢。”
张意说,“圣诞节前没结果的话,我会断的。”
荔荔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该祝你好运,还是祝你什么。我不明白归不明白。但,张意你自己要明白。”
张意嗯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呢?我见过这位男士三次了。”
荔荔看了眼在挑海鲜的人,嘴角不自觉地浮现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他是个顶好的人。”
张意抿唇,认认真真地说,“那我祝你幸福。”
荔荔没接关于幸福地话茬。她又把话题绕回原点,“未来谁知道呢。不过,一一,我们是朋友。我们可以因为别的走散,但因为钟少良不行。你明白吗?”
张意看着荔荔诚挚的眼神,略微有些出神。她知道这是好友给自己的第二次台阶。因为那天她的慌不择言,因为她潜意识里的自卑,她想要道歉,嘴巴抿了半天汇成几个字,“我明白。谢谢你,荔荔。”
这时,叶晴尘已经选好了海鲜,快步走到俩人跟前。
松了劲儿的荔荔看了看俩人,双手一摊,正式介绍他们认识。“张意,Sherry,在DB上班。叶晴尘,Andrew,经营一个户外品牌。”
“很开心你们能和好。”叶晴尘笑着对张意说。
一句话臊得张意满脸通红。荔荔拍打着叶晴尘的后背,眼神不停地向他发射刀子。
扮猪吃老虎的叶晴尘赶紧补救说,“抱歉,抱歉。因为苏荔荔总算介绍我跟她的好朋友认识,我一时开心得找不着北了。对不起。”
荔荔挽住张意的胳膊,说,“甭理他。他中文很差。”
张意笑了,“没有啊。我觉得水平很高,说话也没口音。”
荔荔说,“他的普通话是北京人教的,当然没口音。”
张意噢了一声,“北京人啊,我半个老乡。你们上学的时候认识的?”
荔荔说,“不是。因为骑车认识的。”叶晴尘口中的初次见面太薛定谔了,荔荔现在认定的俩人认识就是从西贡开始。
叶晴尘跟在俩人身后心情明显不错。
小叶不仅人长得俊,点菜也点得好。张意的父母在饭桌上一夸再夸。
唯一的缺点是毕业的学校有点差,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听着跟二级学院或者民办三本大学似的。不知道荔荔的家长知道后会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毕竟她爸爸是千亿上市公司的总经理呢。咱们小意以后还是在同学里或者同行里找吧,至少学历和能力都相当。
这段话是张妈妈回到家后跟张爸爸小声嘀咕的,连张意都没听到。
荔荔虽然对叶晴尘很有感觉。但她并没打算告诉爸爸和妈妈有关叶晴尘的事情。跟妈妈是没必要说,跟爸爸是没到时候呢。
她和叶晴尘各自推着车子送张家人坐上车之后,也准备启程回港岛。这时候,荔荔接到爸爸的电话。
苏岩石问女儿假期都干吗。
荔荔回说,和一个朋友骑车来西贡吃海鲜。当然她用的是叶晴尘听不懂的家乡话。
语言有时候是沟通的桥梁,有时候又是沟通的屏障。叶晴尘推着车子,看着十字路口的红灯变绿灯,绿灯变红灯。竖着耳朵,专注得试图解构她言语里的信息,结果除了知晓来电是她爸爸外,一无所获。
早知道,他小时候应该跟着妈妈多学一门方言。不过,后悔也没用,翁女士自己都不怎么说方言。
叶晴尘在愣神盯信号灯的时候,透过汹涌的车流,看到对面马路边停下的三辆黑色轿车。车子前后排走下的俩人,一个是他堂兄的助理,另一个是吴律师。助理跟吴律师拜拜后又回车上。车子抓住了最后五秒的绿灯,汇入车流,消失在路口。
叶晴尘虽然看不到车里的情况,但可以肯定大堂兄在车里。车里的人有没有在停留的片刻朝车窗外张望,他不晓得。不过他张望了周围,荔荔和自己一样都带着骑行头盔和风镜,轻易不会被认出来。
荔荔正在听爸爸讲他和王颖洁俩人开车在大兴安岭林区爆胎的惊险旅途,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情况。
她刚刚听到差点出事,吓了一跳,“吓死人了。您跟颖姨要么找个当地熟悉路况的司机,要么打道回府。”
苏岩石安慰她,“我们已经到根河,明天跟你林伯伯汇合,搭他们那一路的中巴车去海拉尔。放心好啦。”
荔荔说:“早该这样了。您非要逞能,越老越不听话。”
苏岩石咳了一声,说道,“苏荔荔,你现在能耐了。”
荔荔瘪嘴说,“倒没有,您还是我老子。您跟颖姨人没事就好。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打起精神好好玩儿。”
“知道了。我俩没事。你骑车专心点,别分神。”苏岩石挂断电话前叮嘱道。
挂断电话,苏荔荔盯着旁边的麦当劳logo看了好一会儿。
叶晴尘像是能捕捉到风雨变化一样感知到苏荔荔的情绪。
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
荔荔说,“我想吃冰淇淋。不对。我要吃冰淇淋。”
“你的身体可以吗?”如果他没记错,今天是她例假期的第一天。
“我必须吃点凉的让自己降温,不然一会儿没法专注骑车。”荔荔没明着回答,只是坚持。在距离四千公里之外的遥远南方,她心有余悸。
“你爸怎么了?”
“白天出了车祸,人没事。”
冰淇淋没有吃成,他拦着不让。她没法专注骑车,那便不骑。
叶晴尘把两辆自行车车轮卸下,拦了出租车,将苏荔荔摁在车后座上。他跟着将人送到家门口。“先回去洗个热水澡。我一会儿再过来。”
苏荔荔依然隐隐有些害怕。她没有拒绝他的善意。
在荔荔成年后,常常有人会说羡慕她的成长环境,羡慕她在骄阳烈日下的开朗。
事实上,她以前是会因为一点风、一点雨、一个眼神、一个皱眉而敏感的人。童年留下的印记在心绪的某处,那种印记是被妈妈抛弃留下的恐惧。后来她成长的那些年虽然与风雨和解,却找不到战胜恐惧的真正办法。
半个小时后,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她捧着他递来的凉水杯。喝了一半的杯子,又被他接走,剩余的水被他喝光。
他从身旁取出一盒酸奶,“冰淇淋的替代品。我帮你打开?”
“好啊。”不过一盒酸奶,荔荔喝了两勺后又塞回他手里。叶晴尘吃完盒子里剩余的酸奶,又起身添了一杯水。
荔荔丢了颗巧克力到自己嘴里,边咬边说,“张意不知道,我有一阵子挺羡慕她的。她家在首都近郊,家里有桃园和瓜园。每年桃子和西瓜成熟的季节,她爸妈无论家里多忙,都会开车往学校给她送水果。还有就是像今天在餐桌上,她妈妈念叨了她爸爸不下三遍,不让他那么着急喝热汤。他爸爸则会微微嫌弃他妈妈的唠叨。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我爸妈没离婚的话,家里会是什么样。”
可惜,没有假如。苏荔荔刚开始记事的时候,爸妈就在不停的争吵。那时候,郭女士想出国,苏岩石不愿意。两个人便围绕着窝囊废和心太野的话题,没日没夜辩论。很快他们便不吵了,因为离婚了。
荔荔说,“我一直是一个人,孤独一个人。不过因为还有我爸,我才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所以……”
她没说完,他都明白。
“我懂。我也一直是一个人。”叶晴尘将手抬了起来,手心包裹住了她的手背,手指传递着温度和情绪。
他懂她成长过程中的孤独感和母爱的缺失感。无论现在的她过得如何自洽,如何俱足,曾经的缺憾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
这一刻起,他不再嫉妒Eric了,不是因为苏荔荔没有答应Eric的表白,而是他敢肯定Eric并没有真正认识过苏荔荔。哪怕Eric父母的婚姻是商业联姻,但Eric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是天之骄子,有父亲寄予厚望,有母亲无微关怀,有太爷爷和奶奶的隔辈疼爱。Eric不会理解“一直是一个人”这几个字的分量和背后暗含的期许。
今晚的情绪,刚才的这些话,苏荔荔恐怕只跟很少的人分享过,而他是其中之一。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
荔荔回握住他的手,手指摩挲着嶙峋的指骨。她不想谈自己了,于是问道,“你妈妈在清迈还好吗?”
“现在很好。她能从悲伤中走出来,除了那堆孩子,也因为这些年我外公外婆一直跟她在一起。”当年是他回国接了外公外婆去清迈陪妈妈住的。一晃八年过去了。“有爸妈陪伴的孩子都是宝儿,虽然我妈跟我外婆每天都拌嘴吵架。”
荔荔抬头望着他,“那你呢?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叶晴尘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弯了弯眼角,说,“一开始很难接受的。但是天亮了总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要照顾妈妈,要念书,要管理公司。好在我从七岁起便在公司打工赚零花钱,十五岁起做黄爸的小秘书,公司的事情接手起来并不难。这些事情都做完,还难过的时候,我便去跑步,去冲浪,背包跑户外。三千个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其实不止这些。叶晴尘讲他比妈妈过得轻松一些,因为妈妈头几年一直在懊悔中度过。
他把他妈妈与黄爸的结合讲给她听。“两家是同一社区的邻居。为了不让我爷爷把我带走,我妈妈想出来的办法便是再婚。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妈心里深爱着我爸,黄爸无怨无悔地喜欢着我妈。”
叶晴尘一点点地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有叶家人蹦出来,不过叶家人不是主角。主角是他们在洛杉矶的一家三口。这也是他第一次跟家人之外的人讲过去生活的细节。
“我妈找黄爸谈结婚,很戏剧化。一天深夜,翁女士敲响了黄先生的门。她人没有进,站在门口询问黄先生愿不愿意和自己结婚。愿意的话,会附赠一个刚满一岁的儿子。那时候他俩才刚认识不到一个月。我妈当时虎不楞登的。”
荔荔听到这里,突然间心跳得有些不对头。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或者说,自己那晚的莽撞在他眼中可能也是一场戏剧。
她此时不再低落,不再难受,只想用眼神暗杀掉身旁这个人。
荔荔的嘴角下撇,他却笑着拍了拍她带着干发帽的头。
她抬手扯帽子。
一时着急,一缕头发被扣子缠住了,叶晴尘伸手帮忙。指尖不经意地,轻轻地,微微地,接触到了她的耳垂和脸颊。
荔荔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瞪大,“叶晴尘,你看我笑话。”
他帮她拨了拨头发,“生气了?”
“我不能生气吗?在你眼里,我当时一定是小丑,是鲁莽的狗子。”她端起面前的杯子,猛灌了几口,才将涌现的尴尬压下去。
叶晴尘用大拇指抹去她嘴角的水渍,笑着说,“你怎知我当时没有欣喜若狂呢?”
荔荔问,“因为我傻不愣登送上门而开心?”
叶晴尘摇头,“我也想小心又大胆地做点看似不理智的事情,无论什么后果都心甘情愿承受。借由陌生的体验来完成一件人生心愿,成不成功都是圆满。你说我能不开心吗?”
“你……”
“我一宿没睡。”叶晴尘用指尖抚摸着她柔软的脸蛋。
她避开他的眼神,问,“不成功也是圆满?”
“成长的体验都是圆满,过程很重要。从这个角度讲,爱情没有悲剧。”他正在撒谎。他真正希望的圆满是百分之百成功,过程重要,结果也同样重要。
“叶晴尘,你很有慧根!”她又在忽悠他出家。其实不是,她只是在转移话题。因为她开始对这段关系有了患得患失的念头。
叶晴尘知道。他放过她躲闪的眼神,将注意力都倾注她的唇上。他低头,慢慢地,渐渐地含住她的唇。
荔荔为之一变,呜咽又从喉间发出。这一次,他却紧紧地吸住。亲吻由缓到急,由轻到重,由快乐到极乐。
荔荔在丢盔卸甲之前决定要掌握主动权。她一个翻身坐到他的胯间,半湿的头发顺势散落下来,冰凉和刺激覆满了他的脖颈。
“苏荔荔,你。”
苏荔荔变本加厉地拿捏着发尾在他的下巴和喉结处轻扫。
她有一双笨手,笨手有莽劲儿。
叶晴尘没有纵着她,虽然享受的是他,痛苦的更是他。他重新将她的手拉到胸口,急切地亲吻了她的唇。
“我该回了。晚安。”
苏荔荔望着他慌忙离开的身影,心想以后自己可能会怀疑自己的定力,但是会绝对相信叶晴尘的定力。
不过,等房间里真正平静下来后,荔荔躺在沙发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一动不动。计划外的人,计划外之外的体验,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