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拉孙珂入伙是极其正确的选择。
此次回乡她特地挑了不少话本带在路上解闷,各种题材应有尽有,本以为应该能够应付没上过几年学的表妹,谁知人是真学霸,大姑的话是一点水分没有,何盈说自己爱看儒家经书也不是因为先生只教了这些,她真的爱看教科书。
那么多书,何盈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本南华真经。她让孙珂提前拿些她的书来,就是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阿娘说书太贵了,从不带我去书肆,阿爹说旁门无用,家中书房中也少有闲书。”何盈板正地坐下,翻书的动作带着一丝雀跃。
“儒家九经,皆以修身治国为宗,处处讲规矩教化,叫人觉其稳妥周全,却未必尽合人情。”孙珂倒是挑了本她的话本,捧着书说道,“儒家固讲仁义纲常,可世间理有疏密,人心亦有松紧。倘若一味循规蹈矩,不试他途,又如何知世事万象?”
只见表妹受教地点点头,认真地研读起了这本道家经典。
这一看,转眼便暮色低垂,点起了烛火。
周黎起身伸了个懒腰,对何盈说:“表妹爱看,便借与你,回家慢慢读。”
孙珂也附和道:“看完我们再一同论一论如何?”
何盈犹豫了一会,谨慎地拒绝道:“不了,若是让阿爹发现,又该说我了。”
“你也不考科举,你爹还管你看什么书?”周黎不解。
“哎…阿爹屡试不中,阿娘说他魔怔了,执念太深。”何盈叹气,“他常说,若我是男子,定会供我读书科考,可惜…”
周黎暗暗翻了个白眼:“可惜,可惜什么,何书为正,何书为偏,自己读书鼠目寸光,狭隘功利,还管起你了,再说了,女子又如何,女子就不能参加科考?”
何盈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表姐糊涂了?女子如何科考?”
“大安律何处点明女子不得科考了?”周黎自信反问,她可是狠狠啃了一段时日的法典,这点她是特地留意过的。
何盈愣了愣,看向她问道:“当真没有相关条例?”
周黎笃定地点点头。
何盈琢磨起来:“可…可是,听阿爹说考前需验身,考场也并非全封闭,三日里需得与男考生同吃同住,这…成何体统?”
周黎正想激情发表自己的进步言论,却被孙珂抢先一步:“科举是为求贤,是男是女有何干系,何须在意此等小节,古有妇好,今有樊娘,女子能领兵出征,拜将封侯,又为何不能入阁登坛,治国安邦?”
孙珂说这话时,语气平缓而坚定,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她第一次在孙珂的眼中看见了不同以往的情绪,像是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如同荒野中一簇小小的火苗。
何盈也被其感染,一时说不出话。
“那大姑呢?也不准你读书?”大姑什么态度才是最重要的,趁何盈求学意志高昂,她必须打听清楚。
“启蒙先生走后,阿娘也想过求族老让我去族学旁听,可是被拒绝了…”
“为何被拒绝?”
“似乎是说从未有过先例,何况我也不姓孙…”
“那府城的女学呢?”
“府城太远,无人照料,阿娘不放心。”何盈低头,淡淡地说,“阿爹也说,家里的钱拿来供他科考还算正好,再送她念书就没什么富余了。”
周黎挑眉,心中有了数:“若我说我有办法,让我们三人都能去深柳书院,表妹可愿配合?”
表姐们的目光炽热,若是不答应便好似要将她钉在原地,何盈抿了抿嘴,眼神在她们二人间流转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周黎松了口气,夜色渐浓,想必不时便要开席,时间紧迫,她便看向何盈直截了当地问了:“你可会作诗?若让你现下作一首悼亡诗,几时能写好?”
何盈还有些懵,却还是认真回答:“…若是只求平仄韵律,情之所至脱口而出也是有过,可要对仗工整,辞微旨远,那就不好说了…”
“姐姐莫要为难表妹了,还是用我那首吧。”孙珂听懂了何盈的言下之意,也明白她的顾虑,解释起了她们的计划,“眼看快开席了,届时我会寻机为祖父作悼亡诗以表哀思,并提议让姐姐也作一首,姐姐诗词不精,为难之际便会求助于你,你只需将我事先备好的诗念出来即可,我这便将这诗讲于你听,你也可作些修改,千万得背下来。”
何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了孙珂的诗,凝神思索,逐句推敲,方才凝眉问道:“这…合适吗?”
周黎料到她会问,却不急着解释,反问一句:“祖父与你家一同住在这庄子里,平日里是大姑照看着吧,他待你如何?待你阿娘又如何?”
“可孔子有云,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何盈面有难色,立刻反驳道,“此诗不敬,有违孝道。”
她耐着性子说服表妹:“可字意为转折,在讲大道理之前,何不实事求是,父不慈子不孝也是人之常情。”
见何盈仍是眉头紧锁,毫无松动的迹象,孙珂也加入战斗:“以不道遇人,人亦以不道报之,人心便是如此,以德报怨固然高尚,却少有天生圣人,此诗由我等小辈出口恰恰合适,道长辈难伸之隐,抒欲表之情,才能另辟蹊径,得人另眼相看。”
“当然,若你眼下有文采斐然之作亦是可行,”周黎接着继续说道,“若是没有,便想想我们的目的,此事我们也并非就有万全把握,你若能在席上于众人面前得我爹一句称赞便是胜利,若是得了罚,那我也陪你,必不让你一人承担,盈盈,逝者已逝,生者尚可救,你可愿自救?可愿迈出这第一步?”
何盈的手指绞在一起,低头不语,似在沉思。
她和孙珂对视一眼,一时有些想叹气,却还是忍住了。
她想着,切莫将人逼得太紧。
此时,门外候着的丫鬟来敲门,说时辰到了,提醒她们起身赴宴。
她们三人便没再继续纠结这诗,理了理衣裙发髻,一同出门了。
眼看着快到了,她正欲开口说不必勉强,不料何盈却拉过孙珂悄声说了句什么,只见孙珂朝她看了一眼,斟酌片刻后点了点头。
落座时何盈去了大姑身边,她则继续跟孙珂坐在一起。
她悄声问她:“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青鸟绿波过与轻快,换用冷月残香聊表哀情如何?下阕不变。”
“可行?”
“也算折中,她愿配合便是行,且看吧。”
好吧,也是这个理。周黎转而问道:“你方才那番话…女子也可治国安邦之言,可是发自肺腑?”
孙珂奇怪地看她一眼,同样低声回道:“若不如此说,如何能让表妹同我们一头?表妹只是看着呆,又不傻。”
席上人多,不宜多说,她也就没再回答,或许她真的小瞧了这丫头。
丧酒以素斋为主,不是豆腐就是菜叶,周黎吃得寡淡无味,只当填个肚子,时不时留意着孙同远那桌的情况,见他们酒过三巡,开始便在桌下用腿轻轻撞了撞孙珂,示意可以开演了。
孙珂接受到信号,起身朝孙同远去,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孙同远便笑呵呵地点头,大手一挥,清了清嗓道:“我这小女儿作了首诗悼念亲祖,想借此机会向夫子们请教一二,诸位可愿听一听?”
桌上众人酒酣耳热,奉承之言更是格外热络,一个个夸完三娘相貌气质后,尽做洗耳恭听状。
张荣真闻声望去,皱了皱眉,嘴角一撇,眼睛一眯,满脸不悦。
她瞧着那小妮子矫情造作,叽里咕噜,所吟哀词无甚新意,堪称平平无奇,可她话音一落,上至县官下至族老无一不交口称赞,你一言我一句地夸她识礼知书,更是拐着弯地溜须拍马,说孙家不愧为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子女皆为人中龙凤。
“你也去,往日先生教过的,化用一下也行。”张荣真见不得三娘出风头,转头推了推自己女儿,“实在不行,便让你哥哥作一首。”
“啊?可这…行吧。”这倒是合了她的意,遂装作意外为难的模样,一边磨磨蹭蹭站起身,一边朝孙珂使眼色。
周黎走得极慢,视线乱飘,最终落在了何盈的身上。
于是半路转道,走到何盈身边,把她拉着一起到了孙珂旁边。
孙同远见她俩凑过来,好心情地问:“琬儿怎么过来了?”
“阿娘让我也作首悼诗,可我实在作不出来,便想着不如让表妹代劳,听大姑说表妹才思过人,先生盛誉,堪比神童呢。”
“不学无术,倒是会使唤人。”孙同远摇摇头,斥了她两句又看向何盈道,“若是不愿作诗也不必勉强。”
何盈表现得颇为沉稳,摇摇头说:“舅舅,外祖过世,小辈确有所感,也想献诗一首。”
见她这般自信,孙同远便随她去了。
周黎握了握何盈的手,明明冰冰凉,手心却有汗。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依旧沉静清丽,语气淡淡,如怨如诉。
“冷月孤灯夜未央,疏钟几点送残香。恩怨浅深风里散,一缕微欢掩断肠。”
一时之间,席上竟是全然静了下来,仿佛有魂灵路过,带起一阵寒风,吹散了热腾腾的酒气。
有人反应过来,想说点什么,却又拿不准,只结结巴巴憋出一句:“这…此诗…嗯…行文流畅,直抒胸臆,哀中…”
周黎的眼神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孙同远,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喜色渐减,只是看着何盈,不似恼怒也不似欣赏,听见有人发言才收回目光,拿起酒杯,将杯中残酒饮尽。
她实在捉摸不透。
直到此时,她才突然紧张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孙同远会作何反应?
倘若人前的孝名更重,重过对大姑家的愧疚,那她还能从何下手,她这一步是否走得险了些?
何盈明显也不似面上冷静,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她也握了回去,万不可让她失了信心。
她也不敢与孙珂对视,只觉这短短一杯酒的时间,可真是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