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祁和发起高烧,祁智平的话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洪水猛兽似的追在她身后,一刻也不停下。
艰难度过长夜,熬到次日清晨,祁和吃了一粒退烧药,将雕塑碎片装进盒子,放进书柜。
林书意一到学校就问祁和换座位的事情,见到她苍白的脸色时心里一紧,赶忙问:“这是怎么了?发烧了吗?”
祁和嗓子发哑,没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换位置的事情,你爸爸怎么说?”
祁和敛下眼,闷闷地吐出一句让人放心的话:“不换了,我们继续做同桌。”
“好耶!”林书意高兴了,握拳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又问:“吃药了吗?”
“吃了。”说完这句祁和便趴在桌上假寐。
体温早就降了下来,但祁和一整天的状态都不好,总是走神,盯着某个地方发呆,想起一地的碎片。
林书意以为祁和是生病难受才这样,心里着急,问她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
“不去了,”祁和牵起一个笑,“已经没发烧了。”
林书意仍旧放心不下,监督她喝了好几杯热水,待她脸上的气色好些了才放松下来。
祁和算着时间去到吴峰办公室,同他说换座位的事情。
“不换了?”
祁和肯定道:“嗯,不换了。”
“好,那就继续坐那,下次你爸爸打电话来,我好好跟他说说。”吴峰宽慰道,“你也别太有压力,没事的,有什么事和老师说。”
“谢谢老师。”
祁智平不会打电话来了,祁和已经付出了不换座位需要支付的代价,从小到大,祁和没有遵从或达到祁智平要求的每一件事情,她都要付出代价。
就连后来林清强硬要求离婚,祁智平也怪到她的头上。
在祁智平眼里,祁和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他需要的是一个乖巧听话又优秀的女儿,丝毫的逆反都能引起他的暴怒。
这一点在他手受伤之后尤甚。
祁和垂眼,视线扫过办公桌面的申请表,她沉默地看了几秒,脑子里全是祁智平骂她时的眼神。
如果因为换个座位他就气成这样,那干脆再过分一点好了。她同吴峰说,自己想参加这次的文艺汇演。
吴峰愣了一下:“你想表演什么?”
“弹钢琴。”
“为什么突然想参加?”
祁和随便找了个理由:“想留个纪念,给十七岁的自己,顺便帮班里加点德育分,多领一点奖金。”
吴峰不担心她会因此影响学习,确定她是真的想参加后将报名表递过来,祁和直接在办公室里填好交回。
吴峰看了一眼表演曲目:“summer,菊次郎的夏天?”
祁和点了点头。
“为什么想弹这首曲子?”吴峰好奇地问,他知道祁和会弹钢琴,而且弹得很好,以为她会选一首更难的曲子。
“太久没弹了,只记得这首了。”
吴峰顿了一下:“……行。”
“我可能需要借用学校的钢琴。”家里没有钢琴,之前林清买过,后来转手卖了。
吴峰:“可以,我等会儿打个电话和那边的老师说一声,午休和晚自习的时候你都可以去练,没有时间限制,自己打算着就行。”
“好。”
离开教师办公室后祁和没有回教室,去了琴房。
她只开了一盏灯,慢步走过去,坐下,手指轻搭上琴键。
《梦中的婚礼》,她看着打开的谱子,轻松流畅地弹了起来。
周围的空气是沉寂的,弹奏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琴音在昏暗中回旋。昨夜的情绪在此刻反扑,祁和心里蓄着一团火,膨胀,蔓延,手指变动的越发快,音符如破碎的玻璃快速聚集转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噔——”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祁和坐着缓了很久,久到教室变亮了她都未曾发觉。
“怎么只开一盏灯?”是段舒怀。
祁和仓促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缩起手,藏在袖子里:“我忘记按其他的开关了。”
为什么段舒怀会出现在这?为什么每次她的狼狈都会被段舒怀撞破?祁和痛苦地想,这也是她的惩罚吗?
段舒怀走近,看着祁和:“弹得很好。”
“……谢谢。”弹的其实不算好,演奏者投入过多的情绪反而让曲子变了味。
段舒怀抬起手指,在琴键上随意按下,跳出的音符正是祁和刚才弹奏的曲子。
“是这样弹的么?”他露出一个笑,“很小的时候学的,有些记不清了。”
“对,”祁和抬眼对上段舒怀的视线,他背着光,眼眸漆黑深邃,右眼眼尾的痣变得模糊,“你怎么在这?”
“帮老师送要批改的试卷,听到了钢琴声,就想过来看看。”
祁和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段舒怀第一次看她弹钢琴。早在两人初遇那天,岛屿咖啡馆内,他就听过了。
他问:“怎么会在这弹钢琴?”
祁和回答:“参加了元旦的文艺汇演,表演弹钢琴,所以要花点时间练习。”
“表演曲目是这首么?”
“不是。”
“是哪首?”
祁和静了几秒才说出曲名,段舒怀听后笑了笑,比刚才的笑容要深一些,眼尾都被带着上扬:“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弹了这首曲子。”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记得。
“我当时不知道你在。”
如果祁和知道段舒怀在,肯定会亲自给他买一杯咖啡当做谢礼。
“当时买完书有点渴,就进去买了杯咖啡,看到你们在一起过生日。”
然后段舒怀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那个男生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花了几秒,祁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林雨泽:“对,和我同一级,文科班的。”
“嗯。”段舒怀没有再问其他的问题,温声提醒,“快下课了,明天再来弹吧。”
祁和没想到这句‘明天’是对两个人说的,第二天晚上同一时间,她又在琴房看到了段舒怀。
“今天又帮老师送试卷?”祁和问。
段舒怀否认:“是想看免费的钢琴演出。”
“…我弹得没有那么好。”不至于让段舒怀逃了晚自习来听。
段舒怀语气很淡:“别妄自菲薄,你明明就弹得很好。”
祁和感到脸热,段舒怀真心的夸奖让她招架不住。于是偏过头,视线落在钢琴上,问他有没有想听的曲子。
“要给我弹吗?”
祁和点头,语气诚恳:“这里只有你,你是唯一的听众。”
段舒怀笑了笑:“我很荣幸。”
祁和发现自己没办法听段舒怀用这种语气说话,心脏怪异地跳出不正常的频率,像被绳子密密麻麻圈住,而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段舒怀手指上。
他随意牵动,祁和就自愿陷入。
祁和将曲谱递给他:“这里面的曲子,我都会弹,如果你有其他想听的,可以说出来,我晚上回去找琴谱练一练。”
段舒怀漫不经心地翻着,修长的指尖掠过一页又一页,而后他合上,放在一旁。他说:“我想听的你会弹。”
祁和反问:“哪首?”
“菊次郎的夏天。”
祁和一怔,抬眼撞上段舒怀的目光,那么专注,那么温柔。她将手贴在琴键上,循着记忆中的谱子,弹奏起来,却又戛然而止。
“我现在……”祁和有些挫败,“弹不出轻快的感觉。”
明明是她主动提出要给段舒怀弹钢琴,现在却弹不出来,浪费他的时间。祁和忍不住反思,为什么自己在段舒怀面前总是呈现出脆弱不堪的形象,囹圄于一件又一件麻烦的事情。
她的痛苦,她的难过,似乎成了和段舒怀关系升温的推动力。段舒怀为什么能这么包容自己呢,一次又一次的开导陪伴,是怜悯吗?
毕竟以惯有的思维去推测,像段舒怀这样的人,很容易对其他人产生怜悯心,因为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能慷慨地给予帮助,安静的陪伴与倾听,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原本坐着的人此时站了起来:“没关系,可以之后再弹。”
“抱歉。”
祁和仍觉得内疚,不仅内疚,甚至感到卑劣,自己不稳定的情绪又将得到段舒怀的关注,他会像之前一样温和开导,然后‘被迫’了解她更多。
“要换个位置么?”段舒怀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安抚。
祁和反应过来:“你要弹?”
他笑了一下:“嗯,想试试。”
两人换了座,段舒怀坐在琴凳上,修长白皙的指尖在琴键上起舞,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祁和柔和地注视着他,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她大概没有意识到,这种眼神出现在所谓的‘朋友’之间,是极其牵强的。
随着乐曲深入,祁和忽然就想问段舒怀,是真的想听钢琴曲才来的这里吗,明明他自己也弹的那么好。还想问,为什么又主动提出要自己弹钢琴。
段舒怀只弹了一段,他说:“只记得这些了。”
祁和夸赞道:“你弹得很好。”应该练过很多年。
“其实就这一段弹得好,其他的都没法听。”
他太谦虚,夸赞祁和时又毫不吝啬。
“段舒怀。”氛围太温柔,祁和不自觉地喊出他的名字。
段舒怀望过来:“怎么了?”
看他那双眼睛,灯光下显得那么澄澈透亮。
你在可怜我吗?她又想起那晚段舒怀在海边说的,我们是朋友。
“我明天不来琴房。”
所以你也不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