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闪现”在雪山的温泉小馆。
沈朝听把头发染成了雾霾蓝,额发与发尾处挑染一缕银白。他这个颜色决定做的很突然,至少所有人在看到他之前都不知道。
但这种颜色和雪山有一种遥相呼应的观感,白的是山上雪,灰蓝的是石中岩。
他在出发前没有和韩暮生见面,这让整个未来的发生犹如新娘子上轿那样充满对新郎的幻想。
沈朝听想。他又不确定地摸了摸头发,对着镜子整理了好一会儿,又扒拉发根去看,见没有不合适的新发颜色出现,才安心放下来。
从宋铮承沈凭依那里回去的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的沈朝听发现自己的头发半数变白。刺目的银白让黑色变得发灰,肮脏凌乱的模样让他想起地上团成一团的湿落发。
于是他背着所有人买了染发剂,在家里认真地染了一次。
现在颜色正鲜艳,醒目得像燃气灶的蓝色火焰。好在沈朝听脸在江山在,撑得住它显色的折磨,让苍白的脸色更加像久居不出的吸血鬼。
话说韩暮生好像说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着?
沈朝听推开旅馆门,和正好路过门口的老板点头致意。老板是个二十三四的小姑娘,继承了父母在这个小镇的产业,从刚毕业不久的女大一跃成为“企业家”。
“要我说,你一个小姑娘,就适合经营这种小店,再大点都不适合,企业,企业都是男人干的……还得是在家里相夫教子,上面还得孝敬父母,这旅馆到时候也得转给你丈夫吧?……”
“谁说小旅店就不是企业了?”一米六的老板怒不可遏,但苦于对面是个年富力强的男性,她的身高放在那里就有些不够看了,“我家的产业,以后肯定要开到很多地方!”
沈朝听就是在她和别人争论的时候遇到她的。
那个时候沈朝听刚下绿皮火车,坐缆车的时间也没有缓过他的不习惯,站在旁边像一只拉虚脱了的水鬼。老板只是想抓一个人帮她涨涨气势,没想到随手一捞是个看起来体格力气还不如她的男人。
沈朝听和她大眼瞪小眼:“……”
“……”
还是沈朝听先反应过来,没有问她原因,只是直截了当地对那个看老板年轻可爱而进行骚扰的男性说:“如果你不希望今天下午五点就登上社会新闻的话,请现在道歉。”
“小白脸傍哪个富婆才有的这种能力?真丢男人的脸。人家富婆愿意帮你……”吗?男人看了看他的脸,咽下最后一个字,转而说,“别多管闲事,没看我和她是谈朋友吗?”
老板在良好有涵养的书香家庭长大,面对这种情况,气得眼都红了。
沈朝听慢条斯理道:“至少你找不到,不是吗?”他撇撇嘴,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你都能是她的追求者,我为什么不能是你的仇家?”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阴冷,半阖的眼睛中流露出悚人的情绪:“还是说,你的确现在就想尝尝最后那个选项的滋味?”
沈朝听本来长得就像清凌凌一柄冰锥,给人的感觉一变,更像日光下开了刃的剑。不知道男人想了些什么,沈朝听看着他的表情从强装的淡定变成恐慌,再从犹豫变成恍然大悟,最后恶狠狠地跑了。
大概是脑补了一些“残疾大佬宠她入骨”之类的情节?虽然他明明哪里都很健全。沈朝听低头打量了下自己。
道歉声没有顺着风传来,男人根本就没说。他知道这是正常的,但他现在就是看不惯这种情况。沈朝听刚想追过去,老板拦住了他:“我知道他!”老板笑眯眯,“你这么一吓,他这一段时间都不敢来找我了。你是旅客吗?来这里旅游的?”
沈朝听点头:“嗯。”他说,“但这一段时间结束后,他还是会来。”
老板摆摆手:“我爸我妈已经说要给我找保镖了,不过还没物色到合适的。大概过几天她们就来了~”老板自我介绍,“我叫许陶陶,‘且陶陶、乐尽天真’的那个陶陶。”
“是个好名字。”沈朝听点头。既然对方已经有了想法,他也就不揪着不放。他道:“沈朝听。三点水的沈,朝阳、听见。”
“那你和一个明星叫一个名字耶。”许陶陶明显一点也不关注娱乐圈,看着沈朝听那张脸发出感慨,“感觉你要是进去了得比他还火……”
沈朝听没想到自己摘下口罩后遇到的第一个知道自己的人居然不认识自己。他失笑,举起一只手作投降状:“本人。”
“哎呀!”许陶陶瞪眼,“你来不来我家旅馆住啊?”
沈朝听问:“**性好吗?”
许陶陶不假思索:“当然!我们是良心老板,而且我自己就是女生,肯定会对女孩会遇到的情况更加谨慎!”
她突然意识到对面是个男的,讪笑:“对女孩来说都安全了,对男生那肯定更安全不过了……”
沈朝听说:“那请给我办个入住吧,大老板。”他道,“经营旅店的时候还要解决更多更广的潜在隐患,辛苦了。”
许陶陶笑眯眯的:“总不能把害人当成己任!生活在这个世界,当然希望她更好呀。跟上我~”
沈朝听缀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个人像一个好的开端,沈朝听想。她性格阳光、善良,温柔且有自己的力量,遇到危险有自己的解决方法,并且致力于帮助别人。这是一颗新的启明星。
沈朝听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想,自己不曾注意到的现实也是这样的吗?
对世界的爱居然能达到这种地步……
许陶陶还在碎碎念:“我姐姐现在也在我家~她好像是你的粉丝!她叫许梧适,‘吾与子之所共适’,但是凤栖梧桐的梧!”
沈朝听笑着:“叔叔阿姨看来很喜欢东坡先生。”
“对的对的。”许陶陶接着,“他们可喜欢了,我家随处可见苏轼的名字,激推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她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和许陶陶打完招呼,沈朝听拾级而下。
旅馆主打的是雪山中家的感觉,因此装修很温馨,看得出来在缤纷色彩和宾至如归上下了很大的工夫。
住人的室内每天都会更换鲜花,可以自行取用,或者只当做单调生活的装饰品。
沈朝听低头看了眼躲在大衣口袋内的花,无声笑了下。
沿着旅馆前面的石板小路往外走,拐过野草和祈福古树,会看见一片空旷的风车地。
地上其实也有“风车”,但现在的气温不适宜蒲公英开花,因此只有叶子垂在地上,锯齿看上去有些危险。
不知道第一个提出建“风车林”的人是怎样想的,但总之,荷兰风车的独特外貌为身后遥远的沉静雪山增添录制视频时的活力。
也许这段旅程会需要一台相机,沈朝听突然想到。
他走出为风车划分的界限,阳光暖融融的落在他身上,大衣利落的边角也显得温柔起来。沈朝听坐上缆车,下去山脚。
山脚比之山腰,民俗产品更多,民宿也要显得各种热闹。他状似无意地打量每一间民宿的出口、每一个摊位的人群。
直到被挤得他小心翼翼护着的花快要弯折,沈朝听才后知后觉人是否有些过于多了。
他上网去搜。
雪龙节是当地一年一度的圣日,准确来说是圣期。它的时间并不固定,一般以小峰山顶的池子融冰时间为第一日,第七日则是雪龙日。总计时长十四天,在此期间,僧人前来朝拜,游客慕名而来,人们载歌载舞,城镇张灯结彩。
沈朝听想,最近和寺庙,或者说佛教,感觉很有缘。
他想这些发展得是否有些太急了,还是说其实是在冥冥中预示什么?他对佛教并不了解,除了广为人知的佛偈与佛印,也就知道那八苦。
“无常难得久……”他喃喃自语,复又轻轻叹气。他用手撑开口袋,退出人群。
另一头的韩暮生还在被人群围着。
他的民宿选点不算好,虽然对喜欢热闹的人来说不错,但对他而言绝对是可以被上升到“噪音”的程度。
韩暮生一出门就被热情的当地居民围着,邀他换上特色服装。
红底,金线绣像,五色斑斓,白毛围边。看到这件衣服,他的第一反应是沈朝听穿了肯定好看。第二反应是我要去找人你们别拦我。
韩暮生耐着性子:“抱歉,我现在有急事……”
人群叽里咕噜。
完全没法沟通。韩暮生皱着眉头,准备找到薄弱处直接突围,一位后出来的一直看他被邀请的女士突然开口:“是要去找你的恋人吗?”
这话称得上唐突,韩暮生现在也无暇顾及。他视线落过去,出于某种直觉,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反驳的意见:“对。”
女士笑眯眯的:“也许你的恋人也会希望有的时候收到来自你的惊喜呢。”
韩暮生离开的动作有些迟疑了。
的确,他只想过从沈朝听本身去改变,或者通过整体环境更正,却没想过在周围人发生改变上下手。
归根结底,是他也觉得人难以掌控,意外实在太多。想到这点,他又想,沈朝听也许才是正确的。
他因为想让一个人好而希望周围人好,但他本身是不认可人的,他的信念不能推动认知;而沈朝听不认可人会是好的,但沈朝听愿意燃烧自己去为别人,沈朝听有信念去行动,他的信念可以让他在做的时候忽视认知。
沈朝听一直都是性格温良和善的。只是他对自己的误解太深了。
回过神来,韩暮生已经被簇拥着来到更换衣服的地方了。他顺水推舟进去换上,出来后问领头人:“请问,我能买下这身衣服的另一套吗?”他指那套藏蓝底的。
领头人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先前那位女士悄无声息的出没在他附近:“他们说可以。”
韩暮生看着她。女士神色泰然自若:“有事情吗?”
韩暮生心中的怀疑愈发加深:“你是沈朝听的人?”
“哎呀,答对了。”女士笑眯眯,“朝听要自己找你,但要我来帮你。我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你在哪儿。”
“你是……”韩暮生心里有些不快,怎么又出来一个比他和沈朝听的关系还要熟的人?
女士笑道:“我是你男朋友落脚的旅店老板的姐姐,前段时间来找她玩,没想到还能接到大明星的委托。”
许梧适道:“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但是梧桐的梧。许是言午许。”
原来是粉丝。韩暮生收起先前心里隐隐的嫉妒,表情很自然:“嗯……”他问,“你妹妹的店……”
许梧适摇头:“虽然你态度很好,勉强过了妈粉心里那关,但是也不要想着凭借这重身份讨巧哦。朝听可是殷殷嘱托过我,一定要自己找到你。”
沈朝听看到前面很热闹,比先前的集市还要热闹,带着一种隐隐的神性。
他脚一抬就要转到另一个方向,但还是没变。他抬头看了眼高大帐篷的尖顶,正对身后雪山的尖顶,上下是一条垂直地面的线。他心中一动,意识到这是一个有指引的可能。
沈朝听再次看了眼口袋里的花,柔软的花瓣依旧鲜嫩如初。
走到帐篷前方不远处,帐篷后面走出一群人。这些人都穿着当地特色衣装,在银装素裹的世界显得格外夺目光彩。
沈朝听望过去,最先的是一身红底上绣大面积金丝线。细密的针脚因隔得太远而看不真切,但其图案的精巧在日光下灼灼生辉。穿衣服的人正在和一旁的女士说话,但看起来表情算不得好。
沈朝听展颜,露出一抹笑。
韩暮生若有所觉,隔着挤上去拍照的拥堵人群看到被留在人群外的沈朝听。他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色大衣,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在看到自己回视后才朝自己打招呼。韩暮生情不自禁就要快走几步,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到应该走的路上:与雪山顶和帐篷顶形成一条直线的帐篷正前方的一条小路。他眼睛一瞬不瞬地捕捉沈朝听的身影,日光是洒在站在高点的他的身上的,不够温柔,刺得他要眯起眼。但他却清晰的知道,沈朝听才是被阳光照耀的。越过树影洒落和光,尽情淋漓在沈朝听身上,大衣上显现斑驳的光点。
沈朝听笑着看韩暮生愣在原地。青年人身上的衣服显得他更加充满活力,一双漂亮的眼睛被衬得他像初入人世的雪山山神,活泼的模样与安宁的山脉有强烈的反差。
沈朝听稍稍往后退了一些,直到自己快要抵住路边的一棵树。他看韩暮生被无数闪光灯堵住前路,但视线一直追随自己。他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一条路。
他们之间总有这样的一条路,不论曲折还是笔直,总之,端点只会是彼此。
因此,不论人群、沟壑、高山与天地。
沈朝听想,这是一个完美的初遇,他会对韩暮生动心,毋庸置疑。
一颗闪耀的、赤忱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