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听猛然起身冲进包间内的卫生间,弯腰站在马桶圈剧烈地干呕。
他不喜欢用手,很多人说他如果把手放在口腔里会非常色情,拍电影的时候也曾用过这样的催吐手法,不过那个时候他戴着白手套,是为了满足粉丝的要求,贵族单膝跪在地面上痛苦地为自己的肠胃做出贡献。
直到杨柏带他过来,这才是他的第一餐。沈朝听用力地呕吐,呕到他觉得那种声音荒谬恶心得几近羞耻,他才吐出第一滩酸水。唾液从嘴角垂落下去,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摇晃,不够明亮的灯光下闪出润泽珍珠的光。
他继续呕着,吐得嗓子忍不了地收缩,他被卡住似的咳嗽起来,喉咙收紧放开间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酸水的一半又给咽了回去。控制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溅不起半滴水花。
头四面八方地痛。后脑勺钝痛隐隐袭来,像是被人砸过的伤还没有好;两侧也不甘示弱,争着表现自己。大脑昏昏沉沉的,同时带着极端的亢奋,刺激得身体跟着做出扭曲的动作,却因为主人本身的不愿意而挥舞得不得要领。
沈朝听这次的眼泪是真心落下来的了。
他小声抽噎般地大哭,酸水全变成泪珠从眼睛里出来。他走到洗手池前瞪着镜子里正在哭的自己,抖着手在明知道留不下字迹的镜面上写字。
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耳根好痛,耳朵好烫,是刚刚被刀砍断吗。那为什么他没看见它落地,只感觉热的温度一刻不停地从他脸颊流过,也流过他的额头,他的脖颈,他的眼睛,他的嘴巴,还有他的鼻子,然后堵住它们。
红色的……好崩溃……
求求你了……你去死吧……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能这样下去……哪里还没有热流……红色……
沈朝听掰断眼镜腿,用新生的尖利戳向他的胳膊还有腿。它带来一个个血洞和长痕,但是永远无法穿透骨头和到达那处彼端。他怨恨地盯着它,脱力地跌坐在地上,下一秒胃部的痛苦冲得他再次奔向马桶,开始第二次没有东西的呕吐。
然后沈朝听听见啼哭,听见混沌之中难过的充满怜惜的呼喊。
杨柏担忧地在外面候着沈朝听出来。
她有些后悔那么直白地说出来了,沈朝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他开心就行了。他还能开心几年呢。五年都过去了,再能忍的人也要开始发疯,何况他忍的全是负面情绪。刺激他能有什么好处,非得逼得他最后躲起来谁也不愿意见吗?他养父母已经是例子了,你杨柏为什么还要上赶着离开他?
杨柏还记得第一次见沈朝听,15年过年之前。她和当时的丈夫闹了矛盾,一个人出去采购年货。
沈朝听遗世孤独地站在喧闹的人群里,外面下了雪,他淋了一头。浅灰色的围巾上也有细碎的洇湿,他时不时会低头,同时抬手扶围巾,凑过去。
杨柏走近了才知道,他是在亲吻那条围巾。
那一瞬间她感到年轻的活力,少年敢于做各种莫名其妙的事。但沈朝听看起来不像个少年。他看起来迟暮,看起来快要死了,连亲吻围巾都像是菟丝子尽最后的力气缴取已经去世的大豆杆的营养。他明明知道汲取不到。
这是杨柏对他的第一印象。
人流一批一批地换,从远处看却从来没变。杨柏进超市前他站在那里,出来依旧。恻隐心起,她主动走过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沈朝听以为是她需要帮助。他下意识去找证据,果然看到大包小包的年货:“好。你要去哪里?”
反正都一样。杨柏心想,在路上可以聊的也许更多。只是他怎么一点疑心都没有?也不能仗着自己看上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就觉得没人能拐走他,成年人都有这种风险,更别提他那裹着羽绒服都能察觉到底下的身体瘦得跟麻杆一样的身材了。幸好她不是坏人。
于是两人就这样上了出租车。
杨柏为了自己的恻隐心负责,但她心里也没完全消耗自己先前在家中的怨气,没有思考直接就问:“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沈朝听刚进去就把目光投向车窗外,目光空落落,和无人时的雪花一样无所依处。他慢半拍才把头转过来,涣散的视线即使面对正在对话的人也无法聚焦:“……并没有。”
他说话时声音很干涩,前两个字甚至没发出来音,重复好几遍,才能让杨柏听清。
沈朝听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她挺着肚子,脸上透着一股疲惫。他敏锐地猜到也许是家庭问题,因为她的衣着看上去比醉心职场的女性更松散,而现在并不是职场女性会退位出门买菜的时间。
并且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冲,这种冲不是对下属暗含失望的生气,而是无可奈何的焦躁。他能听出细微情绪的区别。
相逢也许的确是缘分。他再次开口:“要是觉得过不好的话,宋……”在这个姓上他卡了壳。沉默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就是松泽集团,和它合作过很多次的律师事务所里的律师还不错。嗯……在处理家庭问题上也有很优秀的律师。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可以帮你引荐,但可能以后不会有用……可能只能帮你一次。”沈朝听说完,神色黯然。
杨柏正在想怎么找话题,没想到这个少年先说了那么多。她为他的观察力惊讶,其中还有莫名的不快。为什么一个外人都能看出她的问题,家中的丈夫却只会花天酒地毫无作为?
“你怎么知道我可能有家庭问题?”
沈朝听想了想,很诚实:“你看起来像。”
杨柏被逗笑了:“说话这么直接。”
“是冒犯到你了吗……”沈朝听有些慌乱,他没想到会让别人不舒服。他学习到的技能在过去几个月慢慢退化了。他有点失落:“抱歉……我还不太会和人相处。”
他顿了顿,吐露了点自己的想法:“我还没学会。不过,可能以后也学不会了。”
他在悄悄给杨柏搭问他的台子。这也是他学来的拙劣技法,但他没想过有没有人愿意接,这么明显的暗示,无人搭理他又该怎么面对自己可怜的自尊。
杨柏怀孕之后难得这么有耐心:“一直憋着也不是个办法。你看,我们是陌生人,你可以和我说说。”
沈朝听张了几次嘴,迟疑:“……快过年了,说出来的话,会让你不开心。”
杨柏又问了个问题:“你多大了?”
沈朝听不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还有四个半月……就成年了。”
看上去和他的外表不太符合。杨柏脑海掠过这个想法,他长得很幼态,也可能是没养好。“小朋友不要想太多。”杨柏笑着说,“想太多会长皱纹的,还会掉头发,女孩子不会喜欢这种男孩子。”
沈朝听下意识摸摸额头,轻声说:“她会是因为我想太多才离开我的吗……”
杨柏没听清:“你说什么?”
沈朝听放下手,乖顺地笑笑:“我是说没关系……不喜欢我没关系的。女孩子会遇到更好的人。”
杨柏总觉得他说话时的状态不对。她临时让司机改了目的地,给自己丈夫打了个电话,让他开车过去把东西带走,而她和沈朝听在餐厅里坐会儿。
丈夫又是那副窝里横的模样,不耐烦地让她自己回来。杨柏也不甘示弱,凶巴巴地用她和丈夫的家乡话数落他。沈朝听在一旁听傻了,呆呆地看着。
最后丈夫落了下风,答应过去拿。杨柏疲惫但舒心,看着沈朝听像大灰狼看小绵羊:“他活该的。一会儿我们去餐厅吃饭再聊天,好不好?我的工作是经纪人,带明星的那种,你应该听过吧?我看你长得好看,打算和你聊聊。不想当也没是,多了解其他职业也不是坏事。然后再把刚才的事情继续讲。”
沈朝听的确是无处可去了,能和不认识他不会对他有偏见的人在一起是他的期望。即使很快就会有偏见……他小心地看了杨柏一眼,轻声回答:“好。”
他认真地旧事重提:“你要是需要,我真的可以帮你……但是,可能就一次……他不是一个良配。就算没有更好的,你也应该离开他。离开他会比现在过得更好……他那种人,不值得你浪费自己的时间治愈。”
太偏激了,他想。仅仅用一次对话就打死了那位丈夫的所有。但没有利益牵扯的结合,不需要连说话都这么讨厌的爱人。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没有利益牵扯呢?
她是一个普……
你也没办法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杨柏笑眯眯:“好啦,很厉害的小朋友,需要的话,我一定会找你帮忙的。”
沈朝听苍白的脸上泛起薄红,像雪地上的红梅。他不死心:“是很早的故事……你或许会觉得很烦。”
杨柏眨眼:“所有故事都可以入酒。”
沈朝听紧张道:“孕妇不宜饮酒……!”
那个地方在市中心。店家特意设计的昏黄灯光落在雪上,看着好温柔。
沈朝听这样想着,也不禁这样说出来。
“再昏点就看不清路了。”杨柏吐槽,牵着他的袖角指引他落座,“你想吃什么?”
沈朝听打量一圈,问:“……是AA吗?”
“不用你A。”杨柏说,“这也不贵,我就一上班族,请不了你吃贵的。”
“不,不是……”沈朝听涨红了脸,小心地为自己辩解,“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杨柏卷起菜单敲在他头上,直敲得他愣在那里,满意一笑,“姐有钱,姐请你。”
自从宋明莘离开,沈朝听很久没被人这么亲昵地对待过了。他有些慌乱,随便指了一个最便宜的:“那,那就这个吧。”点完后他绝望地阖上眼,她会不会觉得自己瞧不起她?
杨柏划掉,头也不抬:“有什么忌口?”
沈朝听忐忑:“我不挑。”
“说实话。”杨柏第一眼看他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也是她没有带他去公安局的原因。都这么大了,八成不是自己跑丢的,没必要去。
“……调味的菜都不吃,石榴倭瓜、秋葵、肥肉、动物肠子、不熟的花生、处理得不好的鱼肉……不吃,芒果有一点过敏……好像没有了。”沈朝听磕磕绊绊地报出一串,有些抱歉地说,“其实我都能吃……”
这些还是来到这里之后,被宋明莘强行要求列出来的不太喜欢的东西呢。他想。以前其实什么都能吃的……只要能吃。长在树上的叶子也是吃过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为什么要能吃?”杨柏反问,“勉强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难道就能开心了吗?
“有多少就是多少,今天你没报完我不怪你,下次请你吃饭的时候,记得报全了。”
虽然结婚后丈夫对杨柏不怎么样,但杨柏本身就是一个很会享受的人,从来不会为了某些东西影响自己的生活质量。这也让她对眼前这个公子哥产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么委曲求全的性格?
沈朝听有些委屈,怎么就变成一定要都说出来了。他真的记不得那么多,他也没耐心在自己身上花费那么多精力。
他还有点觉得杨柏管得宽管得烦,他明确不喜欢别人干涉自己,但他只是皱了皱眉,乖乖点头。
杨柏把菜单给出去:“你现在可以说了。”
沈朝听含糊其辞:“我的一个重要的人,八月的时候意外去世了。”
说完这句,他就沉默下来。
已经是二月了,乍一听没有前缀的未来时间,杨柏还以为他是从今年八月份穿越过来的。愣了一下想起来原来是去年八月,那时间确实早了些。
这样说,事情就不可能和他说的那样能被一句话简单带过。杨柏没强求他,她也知道自己说那么多徒惹人烦,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招惹这个小孩,或许缘分就是长这个样子。
杨柏手指在手机上无聊地扒拉,突然问:“你生日什么时候?”
沈朝听说:“我也不知道……身份证上写的是六月二十四日。”
杨柏捣鼓几下,道:“今天是二月七号,你的幸运数字是27。拆开用也可以……”她笑着,“你会幸运的。”
沈朝听一愣。
杨柏下意识勾起餐具,在指尖飞快轮转几圈。进娱乐圈的想法她是真心的。吃饭的中途杨柏询问了他对娱乐圈的看法,意外的发现这公子哥对娱乐圈还挺有好感。想着索性几个月后就成年了,那就,“合作愉快。”杨柏笑着说。
沈朝听这下确定她的确不会刨根问底下去了。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落,来的路上到现在他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虽然还没搭成,但精力耗费出去别人却说不要了,换谁都有点低落,更何况沈朝听这近半年来几乎要过成一个哑巴,只有意外发生的那一周还有遣散佣人的时候开口说过话,而那些时候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多。
他有点想说,也有点觉得自己先前预设的情况很自作多情,根本不会有人那么在意他的想法,只是他自己硬要给人家看那破破烂烂的东西,也没想过人家嫌不嫌弃。想到这,他脸色不免更白了几分,都要泛起青色。
杨柏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一只乌龟最后选择了把头缩回去。这让之后很长时间的沈朝听都没有和她说过多少真心话,在三年后给了她猝不及防的一击。那个时候她才明白这个她有过“当初也许不该签下他”后悔念头的年轻人究竟在想什么。
他曾经赤诚真心的帮助,和自己放弃后悔的情感形成巧妙的衔尾,因为一头是沈朝听,一头是杨柏,而他是一定会努力追逐上她的。
这形成一个不容改变的事实,它化作沈朝听每次望向她时扬起的弧度。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喊她“白白姐”,笑眼是一对月牙。一对下弦月,弧度刚刚好,饱满而真挚。
只是慢慢的,那弧度变得越来越小。
不过杨柏不需要为这件事感到遗憾,因为她没必要接纳另一个人的痛苦,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责任,她的所有情感出发都是作为她的正确。她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孕妇,一位妻子,一条属于自己的生命,然后才能是拯救沈朝听的人。
沈朝听是这样想的。
侍应生敲门上菜,等点的菜齐了,杨柏意识到沈朝听在卫生间停留得太久了。
她走过去轻轻敲门。
没有反应。她意识到什么,叫醒被餐盘放下的声音吵得迷迷糊糊的女儿:“巧巧,可以帮妈妈一个忙吗?”
小姑娘嗓音软软的:“什么忙呀,妈妈?”
杨柏面不改色:“沈叔叔被卫生间困住了,需要巧巧动用自己的哭功,让门叔叔可怜可怜被关在里面的沈叔叔。”
小姑娘显然兴致勃勃:“好!”然后她担忧地问,“沈叔叔是怎么被关里面的呀?……是做坏事情了吗?那巧巧……”她有点纠结,天平在正义和喜欢的人之间倾斜。
杨柏亲亲她的脸颊,对她说:“叔叔什么也没做错,只是叔叔不小心把门关上了,妈妈也打不开,只有巧巧能够帮助叔叔了。”
小姑娘立马哒哒哒地跑到卫生间的门前面,还招呼杨柏:“妈妈,你快一点!”
招呼完,她就站在那里酝酿自己的哭声。接连想了好多个妈妈不满足自己愿望的事情,得到的哭声好不凄惨。
杨柏看着她,心想,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还能做到更多……
我想。
我想。
我想放弃……
门外好吵。
谁在大叫?
名字……
我的?
我叫沈迎。
不……这不是我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她给我起了新名字……
过去都忘记。
沈……
“沈朝听!”
沈朝听缓过神来,眼镜是彻底不能戴了。好在他近视度数不深,平时也不需要靠眼镜生活。清理了身上的血迹,他轻叹一口气,看来接下来只能尽量少让杨仪昕和自己接触了。
整理仪表无误之后,沈朝听拉开门。
小姑娘很惊喜:“妈妈!真的把叔叔救出来啦!”
沈朝听含笑:“是啊,巧巧真是太厉害了。”
“叔叔也很厉害!”小姑娘一本正经,“被关起来都没有害怕,换成巧巧,已经哭啦。”
“巧巧有勇气和妈妈合作把叔叔救出来,已经是非常勇敢非常厉害的小姑娘了。”沈朝听绕过她走到餐桌前坐下,全程都没有给小姑娘看到自己胳膊的机会。仗着女孩个子矮,他还和杨柏使眼色,只把胳膊给杨柏看。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杨柏早在他动作之前就把巧巧抱了起来。
杨柏表情颇为无奈,眼底的神色在沈朝听看来半是心疼半是放弃。沈朝听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一时盈盈的笑意僵在嘴角,片刻又勾出新的弧度。
没关系的。不用怕。
他在心里说。但他不想告诉杨柏,不能告诉杨仪昕。
他更多其实是在对自己说。
再怎么温和友善,心理疾病都是横亘在巧巧健全健康成长道路上的拦路虎,的确不能和他多待。
可惜今天的童话故事没有讲完,要当失信的叔叔了。
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标题出自《恶之花》第7节《灯塔》,
这亵渎神明的咒语,这牢骚,这厄运,
这感恩赞美诗,这狂喜,这痛哭,这呐喊,
就是从无数迷宫里反复发出的回声;
对于终有一死的凡人,就是神奇的鸦片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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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无数迷宫里发出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