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音依旧喑哑,乌月九缩了缩,有些不确定地再次问询:“你是世子?”
无人回应。
许是觉得她此番询问过于愚蠢,路拾余只微微勾了勾唇,他稍稍垂下眸,又自顾自地将那案桌上的茶盏,复又把玩在手中。
路拾余没开口,顾桃溪自然不敢应。他有些正襟危坐地屏着气,屋内昏暗,唯有那月光映得片面一抹亮。
乌月九混沌的思绪,此时此刻凝成一团。长久未曾进食,又突逢大乱,在梦中烧了一回。她慢吞吞地抬眼,在昏暗的屋子里,依据那唯一的光,看向路拾余的方向。
在昏迷前,她只记得此人冲她显露了杀意,扇刀直指她的眼,她依稀记得,对方那句尚落在她耳畔的问询:“你是谁派来的?”
短短几字,将她钉在了“不怀好意”的对立方,是他所怀疑的对象。
杀意与嫌恶未曾有半分掩藏,却还是将昏过去的她带了回来?
乌月九抿抿唇,看样子,她先前在百姓面前编的谎,对方也无法明辨,而她……现下,对他们有用。
乌月九几下心思流转,这边路拾余却起了身。他唇角依旧是那抹浅淡的笑,眉眼微垂,桃色衣裳在暗中,也尚有几些亮色。那抹亮色缓缓行至烛台边。
他抬起手,袖口宽大,向下垂落,露出几分苍白的皮肤,白得发亮。
路拾余点起一点火光,那抹跃动的烛火映在他眸底,继而映亮了他的脸,烛光微弱,却平白为他增了几分暖意,看上去倒不似先前那般,令人惊惧,悚出一身冷汗。
“我是世子,”他的手还护在烛火侧,举止体贴谨慎,语气也变得有了几分烟火气,“你是什么?”
他轻松反问着,答案似乎又不重要。
“乞丐?”语气陡然森冷,烛火跳动,几近熄灭,紧接着又燃起来,路拾余轻声嗤笑,“还是……从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逃命出来的。”
顾桃溪屏气凝神,静待乌月九的回答。
路拾余一语中的,乌月九却不敢应。
她现下身份成谜,更不敢确定路拾余两人立场,若是被知道她是桃花村中人……
乌月九咬咬牙,她虽对他们有些许用,但她不敢赌,这价值与她的性命,于路拾余来说,哪个更重要。
她已然见识过寻常百姓的性命于官家而言,是如何的微不足道。
但她此前的言论,又不好再推翻,乌月九只得斟酌措辞,慎重回答:“我是否是逃命而来,您身侧之人没有告诉你么?”
顾桃溪在场,她编不得其他谎,只好顺着先前伪造的身份,说下去。
顾桃溪忽然被提,张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路拾余一声笑。主子似乎心情愉悦,面带笑意,在烛光下,显出几分温柔情谊来。
路拾余这才看向乌月九,他微微歪了头,漫不经心地笑着。
这间屋子并不大,乌月九能看清楚此距离之下,路拾余唇侧下的那颗小痣。
她从前,也认识一位有着唇下痣的人。
只是彼时年岁小,又一去经年,她对柳竹生此人的面容五官,已然没了什么具体印象。除了那颗小痣。
竹生鲜少会勾唇而笑,他惯常臭着脸,没什么好表情。可此时此刻,她一阵恍然,那张已经模糊的面容,却同眼前的路拾余逐渐重合。
偏生因着这颗有着故人之影的小痣,乌月九千不该万不该,对敌友未知的路拾余生出了亲近之意。
丧亲,逃亡,怀疑,愤恨……诸多事宜混在一起,乌月九再坚韧,也是从小生得安稳,从未经历过什么大事,此时也不由生出几分脆弱之意,下意识想倚靠谁。
她憋下悲恸之意,忍了又忍,才将柳竹生的影子,从路拾余身上拽开。
“哦?”路拾余略微逼近了她几些,那股烛火带来的暖意消散殆尽,只余阴冷,“惯会耍些小聪明。”
顾桃溪确实没告诉他,这个小乞丐的来历。
乌月九直视着他,袖下拳头紧握。
“是,我惯会些小聪明,不然世子爷怎么会看得上我,带我回来?”
路拾余眸侧映着烛火跃动,眸底却将她一整个装了进去,脏污的、愚蠢的,乞丐。
故意回避他的问题,将问题抛给他。
他亦顺着话说:“我为何带你回来?”
“因为我对世子爷有用。”
大言不惭,又自作多情。
他问一句,她才说一句。乍一听有理,细一听却全是囫囵话。谨慎之余,招人厌恶。
路拾余一向耐心不好,他不再看她,只静静凝视着那燃着的烛火,虽还笑着,却眼底早没了笑意。那身桃色衣裳,也显得渗人起来。
眼见此人不再问她,又加之此前这人性情不定,难以捉摸,她不可过于谄媚,亦不可太过矜持。
乌月九咬咬牙,又说:“世子爷知道,小民曾在月娘子手下学制骨笛,想必世子爷留我,正是这骨笛手艺……”
故意说些粗想便能想明白的事情。
她悄悄去瞧路拾余,后者仍是那副样子,对她所说,显然已失兴趣。
乌月九已落入他手中,暂且只能先想办法抱路拾余的大腿,于是硬着头皮再说:“先前听闻世子爷说……县主府中,地牢之内,关押着数以百计的姑娘,小民斗胆猜测,近期骨笛粗制滥造,便与此有关。”
“与那些姑娘无故失踪死亡有关。”
虽然尽是她的猜测。
路拾余依旧垂眸盯着那烛火,唇角微微,似笑非笑。烛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片幽深难测的光与影。周遭空气似乎都因他的沉默而凝滞,流动得缓慢,烛火的摇曳之影映在墙上,都尽显诡谲之意。
乌月九已无可再说之事,只好咬着牙等。屋外夜风呼啸,几丝几缕透过敞开的窗扉,烛火险些熄去,屋内明灭一瞬。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如今光脚不怕穿鞋人,却仍是对这无声对弈赌博,屏了口气,存了几分铮铮铁骨。她看着路拾余,路拾余却没看她。
烛火晃动,映照出路拾余脸的轮廓,半明半暗。
路拾余终于再度开口。
“如此显而易见,却也拿它当谈资?”
一贯的愉悦嗓音,乌月九却平白一悚。
那声音温和似春日里轻拂的微风,却又夹杂着冬日的大雪,又湿又冷。
乌月九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她心中露了怯,但她退无可退。
烛火在路拾余身后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如同一张无形的、深黑的网,在地板上静谧地铺开,缓缓向她笼罩。
“想以此上我的船,你的筹码还不够。”
那烛火又燃起来,旺盛的火焰,跳动在路拾余眸底。他却静悄悄的,眉间无情,像是放空了自己,却又什么都未曾想。
他不信任她,而他是她目前最有希望攀上的权贵,也许能助她报仇雪恨的人选。
乌月九掀被下床,略一踉跄,高烧过后,身体虚弱,四肢乏力,神志却从未有如此这般清明。
她一步一顿,走到路拾余身前,她身形瘦小,却恰好挡去了那烛火的光焰。
路拾余眸底的光成了她。
“世子爷此话不对。”
她的嗓音依旧沙哑,像是稚嫩的、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
“没有筹码,当是最大的筹码。”
她已无路可走,不是困于此,死在路拾余手下,便是上他的船,做他的工具。
但起码,后者能活着,为她其后的复仇留存希望。
她抬眼直视着路拾余,离近了看,这位世子爷,面容实在是艳丽,配上桃色衣裳,更是多了几分轻佻亲近之意。
她映在路拾余眼底的脸,依旧脏污,却盛着火焰的明亮。
“大火一夜,桃花村已成废墟一片,商队不知去向,小民无处可去,若能留于世子身侧效力,仅是片刻,小民也已知足。”
路拾余盯着她没说话,笑意滞了几息,复又笑起来,连带眼角都弯了起来。
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他问:“你对我有所求?”
“是。”乌月九应声。
“所求何物?”
“权。”她迎着路拾余的目光,倒是比先前说囫囵话时,坦诚了许多。
路拾余却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他扶着一侧,忽而笑作一团,乌月九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略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烟消云散,她现出几分无措。
权?
路拾余笑完,即刻便冷了声,尾调却带着婉转的甜腻味,“我从未有过的东西,如何给你?”
他现下倒是信了个七七八八,此人愚钝至此,想必不会是谁派来卧在他身侧,监视他的。
“没有?”乌月九茫然地反问,她生在小山村里,自是不理解为何世子无权。
“你换样东西罢。”
路拾余瞧着兴致不错,倒有了几分耐心,静等着她的回答。
没有权……她本身便打着世子权贵身份而来,现下想要的没有,便只能平替着……没有权,那便要世子这个身份?
要他这个人?
只要得他允诺相助,也算是变相的权吧?
思考完,乌月九又下定决心,对上路拾余的眼。
“想好了?”
“想好了。”
路拾余微微扬眉,等着这小乞丐仔细思虑完后的回答。
“若世子给不了我权,那我便要世子你。”
笨蛋作者真的不能写聪明主角T 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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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故人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