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之城【西幻】 第4章 升天节 3

法师们将这一层的人造水脉挤干了，过午钟声一响，他们丰收而归。

水，起先只是一汪一汪地跟随在他们身后，但渐渐它丰润壮大，宛如穹顶之下新造的穹顶，沉默地汇聚到教堂灯塔旁。

玛德兰娜和她的同伴围成了一个圈，他们将浮灯赶进流水里，各色光芒在水中奔涌。

他们就这么将光架了起来，包住大教堂的上空，囊括人能想象到的所有色彩，灿烂炫目。

“我们要拥有一道彩虹。”他们的主教是如此告知他们的。

因为这是大难之后的第一个奇迹，当白鸽叼回大洪水之后的第一支绿叶，上主便以彩虹与人立约，叫地上从此之后再无灭世之灾。

地上的法师们渐渐也回来了，他们将光芒的两脚接到地上，让它成为副其实的彩虹之桥。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这一幕戏的主演与观众们返场。

“彩虹？”那天的圆桌上有人难以置信，“阁下，恕我不能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太招摇！”

“城主本次不打算出席，我们的所有出格都会被当做挑衅。”

“总督大人将会如何看待？”

“太轻浮！”

“而且可能被指控有违教士法。”

“难道我们招来那么多虔诚的弟兄姊妹是为了要告诉他们，我们需要一场声势浩大的马戏表演？”

“太奢侈！”

“阁下！阁下！金马车，水晶灯，伪造的彩虹桥？用这些装点我们的圣人？庆祝‘那一位’回归天国？我不知道您受到了什么蛊惑但——”

玛德兰娜记得那天亚历克斯竖起了两指，食指中指交叠，一种关于祝福的手势。小时候，他们两家人夏日别宅很接近，常常互相拜访，每当宴会结束之时他们就会做出这样的手势道别。

“各位，”他们的主教，太过年轻的主教，坐在主座的亚历克斯竖起了两指，“我敬爱的——敬爱的——诸位弟兄，诸位姊妹。”他平淡地拉长了声音，好像这是一场不得不参与讨家中长辈开心的朗读会。

“我可以想象，你们有很多困惑。而你们大概也知道，”亚历克斯说，“我的故乡远在内陆，在北面，是这个国家的心脏，十世纪之后的所有国王都在那里加冕称王。”

“人们都说，没有任何城市能比它更美丽更辉煌，所有的赞誉它都可以担当，这也许是它唯一不那么招人喜爱的缺憾。”

“在这里我是陌生的，我不能否认。就我所知，在坐的各位，没有任何一个是这座城的子女。”

“可这座城，被置于黑暗之中的它才是上主的启示，圣座将它交付给大团长，大团长又将它交付给我们——这里将是我们新的家园。”自上一任国王被斩首之后，黑袍骑士团，这个直属于教廷的骑士团的领地也被逐一攻破，成员流散，资产被缴，前总部驻地——马尔他岛如今只是另一个岛国的殖民地。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想过……这里的孩子，我们小小的同胞要如何描述自己的家乡？”亚历克斯稍作停顿，没人回答。

“我们，”他们的主教手微微落下，“为什么坐在这里？为什么穿上这身袍子？难道是为了告诉这里的他们，上主是这样决定的，因为你的祖先来到了这里，所以我要处罚你，我要让你一生都像鼹鼠一样不认得太阳，因为你的父母在这里生下了你，所以我要处罚你，我要让你到死都不明白星空的模样，因为你依旧还生活在这里，所以我要处罚你，我要让你永远都无法眷恋自己的故乡。今日与昨日相同，明日也会如今日一般，而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孩子还是如此，永生永世。”

亚历克斯环视四周，在坐的都是黑袍骑士团各地分团的代表，这七年，他在圣梅兰尼亚耕耘，在城主的眼皮子低下辗转腾挪，终于有了进展，“合乎法律合乎道德”地取得了先前近一倍甚至于更多的土地。于是他的前辈们，匹僧袍的骑士，立誓言的劫掠者，纷纷应召赶来，那些卧在皱纹上的双眼还记得当年的惨败，现在则游转目光窥测新的领地，如此屈辱，如此渴望。

“不，绝不。”他们的主教说，“我们来，是来证明。”

“来证明，祂的启示必定应验。”

他们要打造一个“奇迹”，他们的主教就是如此告知他们的。

几乎没有人反对。

在这个世界的心脏只为贸易与黄金而鼓动的“文明”世纪里，敌人不再是敌人，盟友不再是盟友，现在只有待征服的和已经被征服的产出地、阔绰的和更加阔绰的买主、不值一提的和需要被钳制的竞争对手，一切誓言都成为了堆积在阁楼的陈旧杂物。

但正是因为如此，“骑士”，“圣战骑士团”，“上主之盾”，高举这些称谓的人总是会被旧日余晖吸引，几百年前神圣的使命需要他们，现在他们需要使命的征召，神圣的，或者有人将其变得神圣的，又或者，就让他们来成就“神圣”。

他们决意要使得“奇迹”实现。

返回的人流已经出现在道端。

数百年前工匠雕刻的初代使徒们撑起了这座圣堂的大门，叫他们沉入黑暗。直到今天，才有人架起如梦似幻的另一座，将大理石的使徒们包裹映亮，在这黑暗的城中，用古老的与现在的辉煌再现一个目眩神迷的渴望。

人们回来了，他们的欢呼嘶喊已经围绕了这一层一周，现在已经发不出声音，人人都被这难以言说的景象击中，安静异常，甚至最前面的都无法再继续迈步，仿佛再靠近点这幻梦就会消亡。

法师们站在塔尖旁，玛德兰娜垂目望着他们的同伴挥舞着旗帜，为他们的圣人与主教在呆立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道。

亚历克斯，他们的主教，在人们沉默注视中来到大教堂正门前，没有搭好的礼台，他就这么站在那里，法师们调整光芒，他们今天的另一项任务便是作陪造势，光聚集中央的一部分，让他们的主教站立的地面变得明亮。

玛德兰娜看不清亚历克斯的脸，他们自小相识，他幼年就容貌出众，黑发黑眼，玉质金相，叫人挪不开目光，成年后更是光凭此就成为了王都贵族们的谈资，众人都说莱格纳伯爵的次子容貌能媲美名家画像，但现在，她怀疑没人能看到，或者试图看清他的面庞。

此时此刻，悬于空中的法师，彩虹，大教堂，大理石造的与金马车上的圣人，活着的人与活过的人，还有他们的主教都是这辉煌的一章中的一个音符，真正的主演，唯一的主演是人们的心中的愿望。

亚历克斯举起一手，开始了今天的弥撒。

法师们将主教声音扩大，以保他的每一个发音都能拨动人群最边缘的耳膜。

但弥撒的内容……他们都在演练中听过了许多遍，对于法师们而言，也许今天地上的来客更值得关注。

像是挨着玛德兰娜的见习法师，他们已经开始寻找矮人和矮妖的代表所在的位置。

矮人、矮妖以及其他半人，今日出席的大多数都定居在迷宫城的第五层，矮人中一部分是东方宗派的信徒，矮妖则属于更古老的一支，总的来说，这类半人们虽然属于异端，但比起人类革新的派系他们对于教廷的节庆与仪式反而没有那样抗拒。

不过，他们有属于他们的问题，比如，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关注此地的掌权者——人类的势力天平在如何翘动。

一群人类觊觎另一群人类的土地，一群人类可能夺取另一群人类的土地。

矮人在大教堂西南侧，而矮妖和一小部分巨猿卫兵在更靠中间的位置，这也难怪，他们是这次和骑士团签约分地的另一边。

“精灵？”玛德兰娜身后涌起了小声的惊呼的波浪，“那是精灵吗？”

“真的？在哪？我还从没有见过真正的精灵。”

“那里——你看，和矮妖站在一起，金色头发的那个。但我看不清他的耳朵……”

“我有朋友在第五层做骑警，我听他说矮妖委员会两年前就雇佣了一个精灵，为了——”

玛德兰娜稍稍侧身，让他们看得更清楚。

“此外,”那天亚历克斯说，“既然我们决心要在此定居，就还需要一场试炼使人心凝聚。”

“不光是这片地上的人们，还有我们本身。”

这个信心渐渐衰微的年代，人为何会加入骑士团，加入教廷？也许为了避开本土的动乱，也许无法适应新时代的谋生之道，要是法师或者未立骑士誓言的军官，很可能只是看上了还算过得去的酬劳和未来的推荐信，但总归，很多新人的忠诚虔信谈都不上牢固。

那天圆桌上的人达成了共识，他们中过半的都是这个国家的贵族后裔，他们的祖先在太阳王的宫殿中度过了那最浮华的岁月，日日欢庆从观摩国王起身穿衣开始，到国王在大殿中吃完一桌盛宴结束。

虽然他们现在既是教士也是骑士，但他们的血脉都还记得百年前盛大与虚荣的威力，瞩目与被瞩目的迷香。

奢侈的、奢侈的、奢侈的，转换语调，捏起嗓子，站在舞台的中央，乘上如梦似幻的合唱，奢侈的、奢侈的、奢侈的，眨眼间就能变作“圣神的、众望所归的、铸就伟大的！”

那天，坐在那张桌旁的人都熟知这个公式。

“上主啊，是真的！下面的参拜者仲真的有精灵！”

玛德兰娜想起刚刚那个拉着男孩离开的女人的双手，洁净的但长了数个茧的手。

祂曾这样教导祂最初的使徒，也就是那些撑起教堂大门的人们。

“我实在告诉你们，奢华虚荣的要进入神国，将比骆驼穿过针孔还要困难。”

可那天，她也投了赞成票。

“……在这里，这座岛，这座城，我们的家园，它的皮肉是从不止息的浪涛，它的骨血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他们的主教说着，法师们重新安静了下来，他们明白弥撒快要结束了，“而从今天之后，它将要——”

法师们抬起法杖，大教堂最高的灯塔，那照明了几个世纪的磷火灯后方，石壁忽然洞开，形成了一个硕大完满的圆，正午的阳光射了进来，擦过教堂，使徒浮雕，圣人金棺，抵达了从未被照拂过的地面，从未照拂过的人们。

人群中的一些开始哭泣。

“它将要————拥有灵魂。”他们的主教在弥撒的最后宣布。

玛德兰娜收回了法杖。

她想，如果是今天，如果是现在，她大概还是会投赞成票。

贴贴人设

玛德兰娜

亚历克斯

里昂

因为三个人画的时间相差比较大，所以画法也看起来很多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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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升天节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