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时光像被魏瑾停滞,四目相对时,记忆如海浪般汹涌而至,拍打着她的脑海,有关两歧郡的,有关那个男人的。
随着她的眼皮落下再掀起,时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动,她看到三角眼下的嘴角慢慢上扬,得意之形暴露无遗,堆起的皱纹无一不在展示那张嘴脸有多么丑恶。
魏瑾脖子僵硬,目光追着那双眼睛的主人一路远去,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缓缓回过头,她的身体里后知后觉生出一股无名怒火,烧得她理智全无。她看见自己的手微微抖动,接着腿也不听使唤地发抖,她使劲攥紧拳头,努力控制身体。
她跳下马,一把拽住守卫的衣服,“他给你看了何物?你为何如此轻易放他进城?”
那名守卫想挣脱却挣不开,又不敢还手,只能老实答道:“是王府令牌,持令牌者可随意出入,不得阻拦,属下也是遵照王命行事啊。”
魏瑾在许寿的劝解下松开守卫,怔愣在原地。
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那封信上的第三句话是什么意思,原来不是姜令可缓缓归,而是魏瑾可缓缓归。
…
偏偏魏瑾是急急归。
想来姜令是想告诉她两件事,一是先了解清楚九桓现状,二是做好心理准备。
她两件事都没做到。
当吴渠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确实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然也不会方寸大乱。
耳边一阵嗡鸣,已然不知身置何处。
姜令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希望终成一场空。
她希望通过努力得到父亲的认可,她希望用实力证明能担大任,她希望作为世女帮助大魏走向光明大道…她希望天道公平,国法公正…
可终究是,人心叵测,造化弄人。
姜令肯定知道,她暗示过很多次了。
离京数月,经历的所有困难,桩桩件件,姜令都暗示她看清现实,但是魏瑾害怕,她不是想不明白症结所在,她是不愿想,她怕想明白后,再难以安眠。
她怀着侥幸心理回到九桓,就是想看看,父亲对她的看法会不会改变,世人对她的看法会不会改变,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了。
彼时她还笑话陈闻自欺欺人,现如今反观自身,她和辜负岁月的陈闻没什么两样。
希望的源头也是灾难的源头,从一开始就错付了心思,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沾染了污秽泥泞。
吴渠在两歧郡作恶多端,玩弄权术,操纵人心,不知祸害了多少人,这些尚有挽回的余地,然而他向魏王献计,以贸易盟约为幌子,谋取小部分人的私利,把整个魏国拖入无尽的深渊,贻害无穷,罪大恶极。
她恨吴渠,却不愿睁眼看清,灾难真正的制造者。
心中坚持的正义轰然崩塌,身心已无归处,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此时的魏瑾或许不会知道,脱离噩梦的第一步,正是问本心。
意识渐渐回拢,耳边是许寿的呶呶不休。
“…方才那人是吴渠吧?他不应该被处死了吗?再怎么说也该关在牢里啊,他怎么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还持有王府令牌…”
“别说了!”魏瑾喝住她。
“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这话,姜令对她说过,今日,她讲与许寿听。
她勒马掉转方向,下令道:“回府。”
主持正义的地方不容正义,她只好另寻他处。
魏瑾带着彭阿蓝和许寿,打开世女府库房,略过几个摆满账簿的架子,径直走到最里面,在一扇落锁的房门前站定。
魏瑾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钥匙,眼神示意许寿,许寿接过,打开门。
入眼是排列整齐的箱子,大致数了数,有十个左右,每个都上了锁,魏瑾跟许寿说:“这些是我母亲给我准备的嫁妆,里面有普通的生活用具,有绫罗绸缎,还有价值连城的珠宝古玩。”
当初郑家向王府求亲,魏瑾找过母亲,希望她劝阻父亲不要答应,然而母亲说,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做主,父王是君主,他的命令更不能忤逆,魏瑾若是成家,也好收收心。于是周琰开始为她准备嫁妆,后来亲事作废,嫁妆也只备了一半。
不过这些够用了,魏瑾递给许寿另一串钥匙,“钥匙和锁刻了字,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一一对应,我把它们都交给你了。”
这些嫁妆才是她最后的身家财产,她要用来做最后的准备。
许寿不明白她在干什么,感觉手里的钥匙烫人,慌里慌张地就要拒绝。
魏瑾摇摇头道:“许廷丞相清廉,即使把旧府财产全部给了你,也没有多少吧。”
确实如此,这两日光是查探消息,就开销不少,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花光,许寿轻微地点点头,又听她说:
“我知道查人办事不能缺钱,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是要你帮我办三件事,”魏瑾轻声地说出惊人之语,“第一件事,招募死士。”
“不可!”许寿马上打断她的话,瞪大眼睛道,“就算您心中有气,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啊,您虽然是王储,豢养死士也是谋逆大罪,是要斩首的!”
看他激动地样子,魏瑾冷笑道:“吴渠募养数百私兵,到头来还不是得了大王的信重,我为何不能?”
许寿急死了,诶呀诶呀几句,不知如何劝她,等他急得满头大汗,魏瑾才收起捉弄人的心思,“我不是要造反,黑甲军调回了王府,我身边需要些暗卫。”
暗卫的作用,自然是保护她,防止一些人狗急跳墙,在九桓地界也敢对她动手,再者许寿查事情,很容易得罪某些人,也需要护卫。
“暗卫?”许寿还是不解,“暗卫只需擅长隐匿行踪,武艺高强之人,为何非得要死士呢?”
这就关乎他们的第三个作用了,不过个中细节魏瑾不打算现在说出来,只是道:“不,我需要可以毫不犹豫为我牺牲之人,这批死士,关系到我能不能顺利离开九桓,放心吧,我不会蠢到去送死,你按我的话照做就是,二三十人即可。”
一般来讲,死士需要长期培养,然而她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儿,只能以重金招募。
许寿皱着眉答应,抓住她话里的另一件事,“您要离开九桓?”
魏瑾侧头看他,神情冷淡,“你觉得我待在危机四伏的九桓好,还是离开这里免得束手束脚的好?”
许寿无言以对,给自己递台阶,“您说三件事,还有两件呢?”
“查我们在两歧郡遇到的人,查清楚吴渠在朝中牵扯的所有势力,府中的情况,日常作息,个人喜好,总之,越详细越好。”
魏瑾突然停住,眼神制止许寿想要发问的行为,她知道查这些有点奇怪,但她实在不想和他过多解释。
看他低眉顺眼地闭上嘴巴,魏瑾继续说:“查清楚陈闻的现状。”既然吴渠没有受到惩罚,那么与之对抗的陈闻多半会被报复,她需要了解这一能将的处境。
“还有万懋,他辞官了,查清楚他还在不在两歧郡,他们家的境况如何。”说是万懋,实际上是想查探他的夫人柳意棠,姜令说过,柳意棠博古通今,有治世之才,虽然她本人似乎没有入世的意愿,但是魏瑾不想失去不可多得的才女。
“最后一件,明杨村水患之事。”
彭阿蓝眼珠子动了动,移到说话人的半边身子上。
“你昨日说高明眼熟,我估计你真见过他,他父亲专管工程水利之事,会离开都城四处公干,高明也常常伴随左右,兴许明杨村的事他们也牵涉其中。”魏瑾偏头看彭阿蓝,“这件事过去一年多,加上涉及朝中重臣秘辛,各府行踪、公文皆不能轻易公开,所以查起来很难,你们可以从高府着手调查。”
“既然你对高明眼熟,那么别人对你也可能有印象,在查案这段时间,你尽量少露面,有什么想法可以和许寿共同商量。”
魏瑾见俩人对视一眼后齐齐点头,接着说:“府中人手都由你们调配,包括梨花和张桐,除了李爻,嗯…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无论查到什么,不必报与我知道,等所有事情查清,或者一月期限已到,再来找我。”
她吩咐这些事情时条理清晰,极其冷静,许寿反倒心中惴惴,怎么感觉像交代后事一样?他不安地问道:“这一个月,您要去做什么呢?”
魏瑾冷峻的面容稍许松动,“我自有该做的事情要做。”
这话听得更不对头了,许寿立即接道:“您可别想不开。”
彭阿蓝疑惑地看着他,虽然她认识魏瑾的时间不比他长,但很清楚魏瑾不是会自寻短见之人,他作何如此劝慰?
“世女不会想不开。”彭阿蓝说,对着许寿,“你想开点儿。”
许寿抬头望着她冷淡的脸,尴尬地压着眉。
魏瑾清清浅浅地笑了,别开脸,迅速离开房间。她脚下不停,七绕八拐,走到客院,敲响李爻的房门。
…
之后的日子里,许寿和彭阿蓝东奔西走,魏瑾则待在自己房间里,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其余时间都锁上门,不许任何人进出,一心一意伏案书写。
昼夜轮转,眨眼之间,二十天过去了。
魏瑾打开房门,适应了会儿晃眼的日光,瞧见院子里有几人在用饭。
院中摆了一张木桌子,桌上有时蔬有荤食,看他们的样子,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许寿脸上挂着有些惊讶的表情,彭阿蓝手上还拿着筷子,李爻嘴里嚼嚼嚼。
一股菜香飘过来,把魏瑾的馋虫也勾出来了,她步至桌前,盯着菜肴想,第一口先吃哪个好。
梨花和张桐一个拿碗筷一个搬凳子,魏瑾落座后,先夹了一块鲜鱼,说道:“你们办事这么快?等我多久了?”
“没等多久,也就两天。”
众人边吃边聊,闲扯几句别的,许寿欲言又止。
魏瑾看了他一眼,说:“讲吧。”
“嗯…”许寿挠挠耳朵,拖着鼻音道,“十日前,王府的近侍在大王的书房看到写了一半的废世女诏书,不过到今日也没有消息传出来。”
对此,魏瑾轻轻地哼了一声,未置一词,反倒与彭阿蓝和李爻嬉笑道:“我若不是王储了,你们还跟着我吗?”
李爻把嘴里的食物嚼碎咽下,慢悠悠地说:“我饭量大,您只要念着我一口吃的,我定誓死相随。”
这是玩笑话,魏瑾听出来了,回道:“肯定不会饿着你。”
她看向彭阿蓝,见她埋头吃饭,完全不打算说话的样子,忍不住踢踢她的腿,“你呢?”
彭阿蓝这才抬头,一脸不屑,“我仇还没报呢,你别想扔下我。”
“报完仇呢?”
“那我给你做工,你付我工钱就行,你把我从葛县带出来,要负责到底。”
“好的好的好的,”魏瑾笑眯眯,又问许寿,“我要和大王谈条件,最近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当作筹码?”
许寿快速地把近日知道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斟酌道:“丞相夫人邀请贵族夫人们三日后去东园赏景,张然也被邀请了,她去哪儿都带着魏守和,此次必定母子同去,不知这是否可为您说的筹码?”
这不巧了吗,魏瑾半眯着眼,塞了一大块肉进嘴里,软烂脱骨,有滋有味,心道一声好极了,她点点头,“那就让死士跟着他们赏景游玩吧。”
…
三日后,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真是出门的好日子。
魏瑾揣着《谏魏王三思疏》踏进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