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容一时语塞。
虽然已经站远了些,但她若要看谢衡疏时,还是需要稍稍仰起头,才能看个清楚。
谢衡疏仍旧立在原地,垂下眼眸轻轻瞥向她,声音依旧低沉:“小姐会告发奴吗?”
外院的两侧墙边种了一丛丛的斑竹,随着阵阵清风过去,竹叶相击出沉闷的沙沙声。
他低敛的眉眼间,写满一片落寞之色。
很像一只,即将被遗弃的小兽。
季容的心口处狠狠揪了一下,讷讷道:“我……”
她其实,没有想过要去告发的,毕竟阿衡打断那些人的腿,也是一件替她报仇的事。虽然这样不太好,可季容心底,还是有一种隐隐窃喜的感觉。
连日来,因为被山匪绑走、在漳都山受冻一整日的翳翳,也一扫而空。
她无意识地掐着指尖,开始盘算起来:“你打断他们的腿,我也算是受益之人,没有什么去官府告发你的理由。”
谢衡疏很耐心地等在一旁,继而含笑道:“如此,只要小姐不去告发奴,奴还有什么可惧的?”
季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只是听着他这样笃定自信的话后,她便生出了些不满的情绪,故作镇定道:“不过,我还未曾想好,要不要去告发你呢。毕竟你这次做下的,可不是件小事。”
季容扬了扬下巴,问:“你是不是想要我不去告发你?”
谢衡疏微一颔首:“是。”
果然如此。
他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承认,那就是认定了她不会去告发。
可季容却不想叫他这样得意。
“那你就得乖乖听我的话。”少女抱臂看着跟前的阿衡,嗓音微微上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点都不许违逆,否则我就将你告发出去。”
谢衡疏道:“奴是小姐的人,小姐说什么,奴本来就应该做什么。”
这样的回答,叫季容十分满意。
这个新得的小奴,甚至比跟了她十来年的采露都贴心。
而且还救过她的命。
她瞬间高兴起来,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赞道:“很好。”
下一瞬,她的话锋又是一转:“虽然你做的不算错。可你私自行事,却是有可能会连累家中的。”
“小姐放心,此事是奴一人所为,与小姐、与季家皆无干系。”谢衡疏立刻说。
听听!听听!
多乖巧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让你去顶罪的打算。”季容心头忍不住感慨了声,蹙眉道,“可我还是要罚你的。”
纵然事情做得合乎她心意,可她不能让阿衡觉得,以后就可以不曾禀报,私自将这些事给做了。
这样,哪里还将她这个小姐放在眼里?!
他垂首站着,乖巧道:“是奴不好,但凭小姐责罚。”
季容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视线在他手中的马鞭是停留一瞬。
罢了,她不打人。
手疼,还累。
阿衡还会武,打他一顿,又算得了什么。
到底该怎么罚呢?
拧眉思索良久,季容决定罚他抄书,她在学堂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夫子罚抄书了,每次还得求着二姐姐和哥哥,替她抄几遍。
反正阿衡也会写字,还写得那样好看,于是她道:“你去将家规抄十遍,明早给我。”
谢衡疏含笑应是,继而又虚心问道:“小姐,家规是……?”
季容愣了下。
家规……他们家好像没有家规啊。
看来是最近话本子看多了,才下意识提了这个惩处。
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短暂的沉吟过后,她立马道:“我一会写给你。”
没有,没有她就自己编一个好了。
就照着话本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家规来编撰,好像也不是不行。
季容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飞快地跑开了。
凝着她轻快明媚的背影,谢衡疏下意识柔和了眸色,眼中一片柔软。
罚抄家规十遍么?他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一遍,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那么一瞬间,竟是叫他回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他,做了容容身边的侍从后,一次偶然间,容容听说他识字,却不会写,便心血来潮要教他写字。
他也是在那时起,才开始真正提笔习字。
只是容容在这件事上,一向是很没有耐心的。每日稍微教上几个字,便开始让他自学,而后学着夫子罚抄时的模样,还要更严厉些,动辄十倍百倍的。
因此,他时常要写至深夜时分。
恍然间,竟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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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容跑回屋以后,就将各种话本子翻了出来,又去书房中找了些古人的家训。
她以前,一向是不耐烦看这些东西的。
夫子一让她看,她就开始头晕,一开始是装的,后来是看到了真的心烦意乱。
采露端了一小碟糕点进来,伸头看了眼,笑问道:“小姐在写什么呢,这么入迷?”
季容咬着笔头,转过去看了她一眼,随手从碟子里拿了块栗子糕,一口咬下去,香香甜甜的味道瞬间充斥着口腔。
但家规什么的,还是写不太出来。
“写点儿东西。”她含糊道,“对了,阿衡呢?”
采露道:“一早就来了,正在外面候着呢,小姐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他?”
季容看看天色,又看了看自己还未完成的家规,闷声道:“没有。”吃了栗子糕有些噎,她道,“你给我倒一盏茶。”
她一会儿吃点儿栗子糕,一会儿咬咬笔头,东拼西凑的,总算是将这篇所谓的家规给完成了。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挺满意。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往正院去时,季容顺手将刚完成的家规塞给了谢衡疏:“喏,你快去抄吧。明日就要给我的,要是迟了,那就要翻倍。”
用膳时,林氏提了几句褚越的事儿,季容没认真听,只隐约听着似乎是褚母过些日子要登门。
她想了想,决定将阿衡的事,说上一说。
虽然打定了主意不去告发他,可这是在家里呀,她告诉的也是家人。季容觉得,这不算是告发的。
瞄了瞄四周,季容率先将目光,放在了自己身畔的季晚身上:“二姐姐。”
“嗯?”季晚停下食箸,侧首看她。
季容努着嘴,小声说:“今日沈家人被打断腿的事,我知道是谁干的。”
季晚愣了愣,随后问她:“是谁?”
季容道:“是我的长随阿衡,就是今天出去时,给我驾车的那个,是他打的。”
“他今日在给我们驾车,哪来的时间去打呢?”季晚问她。
好像是这么回事。
季容眨眨眼:“嗯,他可能、可能是叫别人去打的?”
季晚无奈道:“他是我们府上的仆从,又哪里来的能力,去叫人将沈家人打断腿?”她怜爱地看着季容,轻声道,“别多想了,快用饭吧。”
上首林氏问道:“在说什么呢?”
季容立刻接话:“阿娘,我说我知道是谁打的沈家人。”
林氏先是愣了,随后也跟着一笑:“好了,你快吃饭吧,此事家里会处理好的,不用你来操心。”她继而问了句剿匪的事。
季宏深捋着胡须,笑道:“已经差不多了,到了收网的时候。”
桌案上摆着好吃的梅花脯,可季容却觉得索然无味。
她用力戳着碗中的煎肉,有些气恼地想着,她明明就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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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谢衡疏才就着一点微弱的灯火,将季容新写下的家规抄完。
他搁下笔,才转头看向江逸:“人都抓着了?”
江逸躬下身子,回道:“有几个漏网之鱼,在被抓到之前,就已经提前跑了。”
“噼啪”一声,是灯烛爆开的声音。
谢衡疏戾气陡生,不咸不淡地问:“是吗?”
伴随着一声轻笑,江逸浑身一颤,只觉得自脚底窜上来一阵寒意,压得他几乎要跪伏于地。
昏黄的光下,谢衡疏站起身,缓缓走到江逸跟前。
前世带人荡平漳都山时,似乎也是这样,走脱了几个漏网之鱼。
那年除夕夜,有人将毒药混入季家吃食中,在毒发以后,季府众人被这群山匪屠戮殆尽。唯有季容一人,之前仅饮了一盏薄酒,且被藏在暗阁之中,才得幸免于难。
待他赶来时,她蜷缩在里面,奄奄一息。
毒药早已侵入肺腑,药石罔医。致使她缠绵病榻数年,无论使了什么法子,也救不回来。
后来众人都说,三皇子金屋藏娇了一个病美人,三天两头地请医士,各种珍贵药材也是不断地往府里送。
只他知道,她是中了毒。也因此,他荡平漳都山时,才会带着滔天的恨意,不折一切手段。
谢衡疏半边脸隐在黑暗中,面无表情地拨弄着一串珠子,淡声道:“不惜一切代价,将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