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奚戎云所言,他虽已知谢斐的毒该怎么解,却也耗费了些时日方才调制出解药。
谢斐看着眼前黑黢黢的汤汁,剑眉不禁深拧,这些时日他已经喝过不少奚戎云调制出来的汤药,一次比一次苦,而这一次,不论是色泽还是气味,都尤为苦。
尤其清风直面吹过,带着浓重的药味,他少见的流露出抗拒的神色。
“怎么?怕苦?”奚戎云坐在一旁的竹摇椅上,颇为悠闲地看着谢斐,“这可是最后一剂药了。喝了,你身上的毒便也解了。”
谢斐抬手端起药盏时微微一顿。他昂头一口喝尽药盏中乌黑的汤汁,苦涩的气味在口腔中无限蔓延,经久不散。
他不禁想起梦中,作为长风,他虽未被诊出体内的毒,却也因着伤重喝了好一段日子的药。
那药比之如今喝的,算不上苦。只是梦中的徐琬琬却觉得他每日喝药定是苦极,时常给他送些果脯饴糖。
有一次,他面不改色喝下一碗苦药,恰逢徐琬琬见着了,将一荷包糖渍青梅放到了他手中……
奚戎云淡淡道:“如今我虽还没弄清楚你为何能中毒而不毒发,但我却知道,你非寻常人。后山中还有别庄周围暗暗藏着的那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探究。”
“奚先生倒是洞若观火。”谢斐笑了笑,只是他的笑中却没什么温度,“只是奚先生既然知晓别庄周遭的变动,怎不将此事告知徐大人?”
“我知晓他们没有什么恶意。”奚戎云起身走到一旁咕嘟咕嘟烧着的药炉,掀开炉子撇去药沫,眸色幽深,“况且,你应当不会觉得,徐大人对此事一无所知吧?”
谢斐眸色深了几许,他沉默着没有再开口。梦中的谢斐虽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在遥珈山上待了近一年,徐义崇当真不知吗?
奚戎云道:“我虽不知徐大人为何放任你在此,但我却知晓,你被姑娘捡回来时伤得不轻,刀刀皆是想要你的命。你既然还活着,那些想杀的人未必会善罢甘休。你留在别庄中,只会给庄上无辜之人带来危险。”
徐义崇夫妇于他生死存亡之际救下他,他为报恩十多年如一日为徐琬琬调养身体。他如刘妈妈一般是看着徐琬琬长大的,不自觉便将她当做自家小辈一般。
奚戎云虽已决意远游,但离开之前,也不好看着谢斐这样一个神秘中伴随着危险的人留在别庄中,留在徐琬琬身边。
“你如今毒已解,便也莫要再拿着什么失忆名头蒙骗徐家姑娘了。”奚戎云定定看着他,“她好歹救你一命,你若有心,便该离开了。”
谢斐敛着眉眼,他留在遥珈山,不过想要弄清楚徐琬琬究竟为何会在他梦中?他亦想看看,徐琬琬会不会有行梦中之事的心?
然而现实却是,徐琬琬自救下他后,除却初时来看过他一回,后来便再没有主动来看过他,便想是在躲他一般。甚至那日在后山救下她后,她似乎躲他更甚了。
谢斐微眯起眸,他的梦从徐琬琬救他始,自她嫁给周珉终止,他的梦只与徐琬琬有关。但他的梦似乎与现实并无关系,至少此刻庄上的徐琬琬与梦中的徐琬琬,外貌性情虽大差不差,可行事却大有径庭。
奚戎云蹙了蹙眉,他知晓,只要谢斐不愿走,徐琬琬依旧会留他在庄上,便如从前她收容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一样。
谢斐手指轻扣,在奚戎云愈发不和善的神色中,他唇角微曲:“奚先生提醒得不错,过两日我自会向徐姑娘辞行。”
奚戎云心底一块悬着的石头放下。目送着谢斐离开,月白的衣袍拂过一旁小径上长势正好的花草,坚实直挺的背影在长风呜咽中似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寂寥。
谢斐离开奚戎云的院落朝着后山走去,自上回徐琬琬在后山遇狼,
他眸色微凉,他忘了梦中他与徐琬琬的一切,皆发生在这座遥珈山上的别庄中。
不论徐琬琬究竟为何在他梦中,只要他离开了此地,梦中不论是与徐琬琬的情意相投,还是她最后的羞辱诋毁,都不会再发生。
谢斐眸光一定,他当真是鬼迷心窍,才会选择留在此处。
只是——
在离开之前,他得把山庄周遭窥伺的心怀恶意之人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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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斐后山回到别庄,恰路过庄中荷塘,塘中荷叶连连,在和风中慵懒摇摆。
他站在清嫩的柳枝后,身姿修长挺拔,隔着不宽不窄的荷塘,望见对岸亭中慵懒躺在竹摇椅上的徐琬琬。
肤如霜雪、面莹如玉的少女半阖着眸子轻摇着躺椅,乌黑的鬓发如流苏般散在两边,细碎的阳光散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眸。手上绘着杏花春雨的团山掩在面上,挡住有些刺眼的光。
摇椅前后晃悠着,徐琬琬悠然自得地享受着此间的宁静。
谢斐冷凝的眸子在稀疏的阳光照耀下,不免沾惹了几分柔意。
她心情似乎很好,半阖的眉眼笑得弯弯,唇畔的笑意比此刻照射的春阳尚且暖上三分,仿佛再硬的坚冰都能被之化去。
谢斐心头微微一颤,便如梦中忘却一切的谢斐睁开眼眸时见徐琬琬的第一眼,她也是带着这般明媚惬意的笑。
急匆匆却不算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见到刘妈妈走到少女身旁,面带喜色地在徐婉婉耳畔说了些什么。
徐琬琬双手扶着竹椅扶手坐起身,骤然睁开的眸子氤氲着水雾,她眉眼处带着几分意想不到的惊喜。
“真的吗?快带我去。”
纵然隔着一个池塘,谢斐还是听得见她如是溪水碰撞磐石般清脆的声音,脆盈盈、俏生生的,里头晕着藏不住的喜意。
他只见徐琬琬站起身,不顾刘妈妈叫她慢些的声音,快步朝着外间走去。
谢斐眸色微沉,他知晓徐琬琬似乎在找一个写话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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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琬琬听闻刘妈妈找到了那端阳子的踪迹,起身急急朝着外间走去,月白如松的声音在眼角的余光之中一闪而过,她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看池塘对岸,却发现只有闲飞的柳枝。
她只当是自己看错了,转头问道:“妈妈是如何找到端阳子的?”
刘妈妈跟在她身侧,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前几日,书局李掌柜便派了小仆前来告知我,道是端阳子到并州书局寻他。我心中惊疑,前去打探,找到了李掌柜,在李掌柜手中见到了与姑娘手上这本一模一样的《鸳鸯错》,我便知那就是姑娘要找的人。”
徐琬琬闻言有些疑惑:“那前几日妈妈怎不将人邀到庄上?”
刘妈妈只笑了笑,引着徐琬琬来到招待客人的外厅中。
十五六的少年只比徐琬琬高了半个脑袋,沉浸似透明的眼神中带着一眼便能看穿的好奇。
徐琬琬没有想到,她要找的端阳子是个这样……年轻的小少年。
而且——
她不由打量了一番,道袍整洁却有些陈旧的少年,他目色坦然,带着几分真诚。
宋蕴真腼腆地笑了笑:“徐姑娘安好。”他将自己的道名道号一一报上。
徐琬琬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他笑了笑,踟躇了片刻才道:“我未曾想到,能写下这般引人入胜的故事之人,竟这般年少。”
宋蕴真笑了笑,他开口说道:“我知晓你读过《鸳鸯错》后,一定会来找我。”
刘妈妈在一旁闻言不禁侧目看着极为自信的小道长。
徐琬琬听着他笃定的语气,神色骤变,她直直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蕴真察觉到她微微防备的目光,抿了抿唇,短暂地闪过一丝无措,他还是道:“你若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好。”
他语毕,寂静的气息在厅中蔓延。宋蕴真神色中带着认真。
“妈妈帮我守着外边。”徐琬琬望向刘妈妈,认真开口道,“我心中确实有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想找宋道长为我解惑。”
刘妈妈迟疑着,虽然她在找到宋蕴真的时候便已经查看过他的身份文牒和度牒,知晓他是正经的道门中人,可是要让他和徐琬琬独处一室却还是让她有些犹豫。
只是徐琬琬目色坚定,宋蕴真又神色清明。
她只好道:“姑娘若有事,直接唤我便是。”
徐琬琬点了点头,宋蕴真不过两句话,便让她知道了他亦有奇遇,而且他知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徐琬琬。
她黑溜溜的眸子盯着他一瞬不瞬瞧了好一会儿,宋蕴真被瞧得都有些不自在了。
他与此刻的徐琬琬同岁,虽有奇遇,可心智却不曾长年岁。
“姑娘想问什么便问罢,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姑娘。”
宋蕴真白皙清隽的脸不禁涨红起来,他从小便在山上长大,年过十五从未下过山。且他素来胆小,若不是因有奇遇,他或许会在山上呆一辈子。
徐琬琬看着小道士局促的模样,方才问道:“你是如何写出《鸳鸯错》中的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