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苗是身有诰命的命妇,要从永康门入宫。
隔着护城畔将将抽绿芽的春柳,史苗看见桥上轿子车马挤挤挨挨,人头攒动。
赶车的公公今日得了一个大红封,干起活儿来也积极。
“今日又是大朝,夫人放心,咱们不走那条路。”
史苗心底略有遗憾,官员要走的门,应该是整座皇城的中轴线。
马车从永康门进去,走过一截甬道,公公请史苗下车,换上小轿,荡悠悠往里走,木质的轿子随着抬轿公公的节奏,发出轻微嘎吱嘎吱的声响。
再下轿子,史苗还来不及看景,又被公公领着去一处偏殿等候。
史苗顶着头冠,脖颈都僵直了,才有公公来唤人,她低着头跟在后面,沿着回廊,走进另一座偏殿。
看门口守卫和当值的公公,史苗猜这里就是皇帝下朝办公的去处。
史苗去过故宫,还去过象山横店,如今看这种皇宫,也不过如此。
真论起居住体验,皇宫恐怕还不如荣国府。
唯有一点,这座宫殿是活的。
有人指点江山、有人生老病死,有人溜须拍马求升迁,亦有人伏小做讨活路。
皇帝陛下穿着缂丝蟒袍,没有夸张的把五爪金龙穿在身上。
史苗用余光瞟一眼,是个有油肚的中年男人。
没秃顶,算不上油腻,五官端正,不觉得气质多么惊为天人。
如果微服私访,扔进人堆里就看不见。
就算知道面前的这位陛下一句话就能定生死。
史苗是沐浴社会主义阳光长成长的大好青年,实在找不到伴君如伴虎的战战兢兢状态。
史苗上前拜见,刚要行礼,旁边的公公拖着长调喊了一声。
“免——”
皇帝陛下垂眸看过来,开口问:“夫人为何有此求?”
史苗双手垂在身畔,恭敬肃立,拿出准备好的说辞。
“圣上容禀,此乃家夫遗志,臣妇孤儿寡母,于国不堪大用,忝列其中,为其如此,以报君恩。”
史苗很想抬头看皇帝的表情,可惜古代,不讲究面对面的交流,那是大不敬。
但她感觉气氛还行,皇帝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善。”
皇帝陛下惜字如金,不知道摆什么高深架子。
只有一字,公公又将史苗领出去。
如何来,如何回,等史苗回到荣国府,已经是申时。
孩子们齐齐在等她,下人们也都绷着脸。
“母亲……”
史苗虚弱的摆摆手:“无事,饿得慌。”
她都快饿扁了!
换下礼服,喝了一碗黄米粥,吃下两块桃酥,终于回魂。
脑门上被头冠磕出一道印子,她只能带上自己不太喜欢的抹额。
专门挑条墨绿绸缎底的。
要想人生过得去,头上最好来点绿。
吃饱喝足,换好服装,又到派任务的时候。
史苗指指打头的贾赦:“你将折子再抄一回,明日递上去。”
贾赦反问:“母亲,宫中允了?”
史苗视线缓缓扫过几个孩子:“八、九不离十。”
贾赦有一瞬失神,马上就被史苗捕捉到。
“你舍不得京城?”
贾赦摇头:“儿子不敢。”
口是心非。
史苗用一个舒服的姿势歪在塌上,含笑道:
“故土难离,虽说咱们家祖上是金陵城,你们却生于斯长于斯,京城才是你们的故土。”
贾赦和贾政听着,同时垂下眼去。
贾敏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也笑了。
贾敏:“我和哥哥们不同,自小长在家里,能去金陵,换个院子住,倒也新鲜。”
贾赦听了妹妹的话,原先的伤感也没剩多少。
江南也能找到玩乐去处,至多就是人生地不熟,像是小妹出生到现在,出门的机会掰着指头都能数。
他再叽叽歪歪,太小家子气。
贾赦拍拍胸脯打包票:“等去了那边,哥哥带你们出去见世面!”
这种事贾赦最积极。
史苗看向一旁讷讷的贾政。
前一段时间贾政闷葫芦的状态稍微好些,也愿意说几句话。
贾赦回来以后,老二似乎又回到了早前闷声不响的状态。
看来古代孩子也有青春期啊!
叛逆!
史苗故意问他:“老二家的,最近怎么不见你说话。”
贾政闷着不答,板着一张脸。
看来心情是真不好。
贾政身上压力大,他不像贾赦有爵位,如果圣上不赏,贾政只能走科举,最起码要凭本事先过科举那关。
年轻,满腔热血,抱负满满。
如果史苗现在就告诉他,读了也没用,对贾二爷也太残忍。
史苗冲他笑笑:“江南文风盛行,到那边给你物色个好先生,你好好读书。”
贾政终于舍得吐口:“是。”
……
贾赦听母亲的话,再递一份折子上去,宫里马上就允了,在金陵赐府而居。
说白了,让贾家把敕造荣国府的牌匾搬到新府邸面前挂着。
贾赦袭一品将军爵位,但宫里偏要强调,赐下敕造公府。
其中缘由,耐人寻味。
史苗谈不上高兴,甚至觉着皇帝有些小气。
荣国府做这么好的榜样,就赏一块牌匾?
准确来说就是原先的牌匾挪个地方,都算不上赏!
宫里顺带赏下的物件都是常规赏赐,看着值钱的玉如意都有御用造记,不能变现。
至于皇帝陛下还赏了一处金陵的宅子给她们娘儿几个,又不是把地契房契都给贾府,任由她们处置。
大宅子,还要花钱维护。
不划算!
然而,现如今最跳脚的人是贾敬。
热锅上蚂蚁一般还要强作镇定。
看他连喝茶的心思都没有,一碗茶水端起来又放下。
史苗:“宫里的意思,敬大爷也该瞧出来了。”
贾敬羞恼,红着耳根点头:“婶娘远虑。”
史苗摇头,满口都是不敢当:“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叔叔托梦。”
周氏今天身子略好点,感念早前婶娘护她,陪着笑:
“以后多让珍哥儿过来请安,他们叔侄再亲香几日,往后怕是几年也见不得一次。”
史苗程序化的挤出笑容。
贾珍还是算了吧!
一会儿和贾赦亲香着又生事。
史苗只想平平静静带着一家老小从京城滚蛋。
史苗转移话题:“我们一去,京城族中大小事,偏劳你了。”
史苗一走,京城这边贾家的女眷,周氏最大,不必再被人压一头。
周氏不自然的捋了捋荷包上的穗子:“都是小辈该做的,往后金陵城,还不是婶娘操心。”
外面丫鬟隔着帘子说贾代儒的媳妇过来。
史苗一脸疑惑,和贾敬媳妇对视:“她怎么来了?”
周氏凝眉想了想,摇摇扇子,舒展眉头。
“婶娘不记得,原先叔叔还在,提过一回让她儿子和珍哥他们一起读书。”
史苗真的不记得,原主的记忆中好像也没有。
史苗纳罕:“不是有族学在?让他往族学去。”
周氏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没和史苗提,顺着史苗的话:“我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周氏吩咐身边的丫鬟:
“她是长辈,原也应该要见,只是今日宫里传旨,不便见人,你去好生给她道恼,改明儿再赔罪。”
不多时,丫鬟回来答话。
贾代儒媳妇听说今天宫里有旨,只说自己来得不巧,没等丫鬟见着人,早就走了。
史苗也松一口气。
万一贾代儒媳妇求着要她儿子和贾政一起下江南读书,她要怎么拒绝?
……
别看京城里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早就炸开了锅。
史家人借着探病的由头往荣国府来。
过来走动的人是史苗的嫂子冯氏。
“圣上给你们恩典,就是做给京城许多人家看呢!”
冯氏满脸愁容,原本的长脸就更加长了:“你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家里老太太伤心,怕再见不到了。”
史苗陪坐着,冯氏要和她说体己话,几个姑娘被赶出去自己玩。
史苗也装出无可奈何:“这有什么法子。”
冯氏伸头过来,小声说:“你哥哥的意思,走了有走了的好处,他也想谋个外任。”
史苗恍然:“怪不得老太太伤心。”
闺女离京伤心,儿子离京,更伤心。
冯氏长长叹气:“你们虽在金陵有根基,你哥哥也不好谋到金陵去。”
史苗半点不操心原主哥哥的发展,最好不要掺和。
万一来个蝴蝶效应,把史家好端端的文官封侯给弄丢了,她罪过就大了!
史苗安慰嫂嫂:“圣上明鉴,哥哥大才,自有好的去处。”
宫里意思一定,史苗马不停蹄催着看日子,让贾赦领着人去家庙起灵,顺便把最得力的赖嬷嬷也给了他。
日子很赶,荣国府的下人派出去大半,府上空了许多。
但这样还不够,史苗打算马上就带着姑娘们跟着贾赦后面南下。
至于其它东西的搬运。
她预备把这桩事交给老二。
瞧着老二最近没事做,心里很不舒坦。
贾政一直在家里读书,随叫随到:“母亲单找儿子来,何事吩咐?”
史苗绷着脸,庄重严肃:“你哥哥扶灵,有一桩大事要压在你身上。”
贾政很吃这套,神情马上就认真起来:“母亲,真要如此急切?”
史苗继续端着:“俗话说,夜长梦多,况且你父亲,也该入土为安了。”
贾政听得可认真,他就喜欢一板一眼的说话办事,如今母亲单独找他说话,可见兹事体大。
史苗继续:“我领着你几个姊妹先去,京城不太平,若动身晚,一不小心便走不成。”
“这些话,母亲只与你说,你心中有数就好。”
她想拍拍儿子肩膀,但坐得太远,放弃。
贾政重重点头:“儿子知道。”
史苗最后强调。
“我们一走,你只需顾着把要紧物件清点运走,那些请你饯别的宴席,任他是谁,一个也不许去。”
史苗急吼吼催着贾赦滚蛋,不就防着这个?贾政虽然目前不太出门,但他也有自己的交际圈。
贾政连忙表态:“儿子还在孝中,自然不能去。”
史苗表情严肃,让自己尽量显得郑重。
“这就好,你听话,我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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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兹事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