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财大气粗,春宴通常能办上个三天三夜不停歇,但不是所有宾客都会待上整整三天。王大人不意外颜大人诗会一结束便请辞,也不在乎李公子带着歉意提前离去,却有些惊讶向来爱凑热闹的首富公子第一日便要走。
同首富公子一同妥善送走颜大人之后,王大人对着身旁笑眯眯的首富公子佯怒道:“小公子也太不给王某人面子了,这春宴还有两日,小公子怎么今日就要走。可是我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经过今日的一番趣事分享,王大人是真心有些遗憾于首富公子的离去,自然希望他能多留几日。
“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不过不足一日小弟便有些乐不思蜀,要是再待下去可就走不掉啦。”首富公子不慌不忙,笑嘻嘻的模样讨喜非常。
“那留下有何不可,我王家还呆不下小公子你不成?”王大人又道。
“我是想留下,可今儿个我出门前我爹啰嗦了半天,叫我早些回去,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首富公子微微一撇嘴,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孩子气,叫人忍俊不禁。事实上,首富宝贝自家儿子在京里是出了名的,哪怕首富公子早就不是三岁稚子,首富还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
首富公子话说到这份上,王大人自然不好强留,又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着首富家的马车远去。
只待上一日便离去的宾客其实算不上少,但能叫王大人亲自相送的宾客寥寥无几。李公子虽说是今年春闱的榜眼,但毕竟与王大人交情不深,临走时又碰上颜大人与首富公子先后离去,便只得了王大人匆匆一声招呼。这要是碰上个在乎礼数的大人,就算知道情有可原,心中也难免要有些疙瘩。好在李公子平日里便不在乎这些小事,今日更是心神不宁,连春宴都没了多待的心思,更遑论跟王大人计较的精力了。
李公子坐在马车上,心不在焉地微微掀开一角车帘,看着外边的风景透气。
方才诗会上颜大人所作小诗不断在他脑内盘旋。其实那首诗给他的熟悉感非常微妙,毕竟已经时隔多年,他也无法确信自己幼时的记忆是否正确。更何况……
他又想起自己父亲口中那句“死在春天的旧友”。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位“旧友”真的已经在某年春天过世,并不是他所猜测的颜大人,一切都只是巧合呢。
胡思乱想之间,不觉已到了李家门口。
李大人作风清廉,虽祖上富庶颇有积蓄,但李家宅邸从外看去也不过是京城稍微有些家底的寻常人家,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李公子心不在焉,像只游魂似的飘进家门,在李大人的书房前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未能压过自己的好奇心,犹犹豫豫着敲开了门。
书房内,李大人与李夫人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棘手的事,脸色远远说不上好看。李公子向来对自己的父亲存了点说不清的畏敬,一看李大人脸色,开口问那首小诗的心思就消了一半。而之后,李大人招手叫他过去看的一封信更是彻底打消了他问这些无关紧要小事的心思。
“这都已经入春了,怎么南面今年还会下冰雹呢?”李公子盯着手中的纸,话中几乎带上了几分不可置信。
“今年南方苦寒,本就下了好几次大雪,如今又下冰雹……异象频出,算不上什么好兆头。就是要苦了南面的百姓了。”李夫人有些忧虑地蹙紧了眉头,“只盼能快些结束了。”
李大人沉默不语。这是天灾,并非**,但在这君主昏庸的年代,天灾有千万种能联系到**上的解读方法。总会有人认为,上天降下惩罚,是因为君主失道,需要换一位贤良的君主。但若苍天有眼,怎么不直接将这刑罚落到龙椅上那位身上,却偏偏要叫无辜的百姓承受怒火呢?李大人颇有些大逆不道地想着。
“明日你同我一同去寺中替南方百姓祈福吧。”李夫人转头对着李公子道,她信佛,平日里便经常抄经念佛,分外虔诚。
李大人皱了皱眉。同李夫人不同,他不信佛,总觉得做这些是无用功,寺院里的僧人也都是些不事生产,坐享香火之辈。可他与李夫人年少相识,感情甚笃,不愿为了这些事与自家夫人产生口角,便低下头,准备拟一封回信问问伤亡情况。
略有些昏暗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将他脸上那些岁月造成的痕迹刻画得愈加深沉,也让他显得比他的实际岁数更显几分年纪。
李公子一边应和着自己的母亲,一边悄悄观察着李大人。李大人严肃的表情将他最后一点想询问的心思打回了肚子里。
-
颜大人的马车还未见影,青年管事和年长侍女就领着一队侍从早早候在门前。
好些日子过去,年长侍女对这青年管事也终于算是熟悉了几分,她侍立在他身后,总觉得这位素来沉稳的管事今日像是压抑着什么一般,平静的面色下隐隐有些许不稳之感。
是有什么事发生吗?她暗自思忖,虽说主人家的事下人多想是逾矩,但若真有些什么大事影响到主人家心情,继而她们这些下人身上,还是要稍微掂量一下的。侍女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多余的心思不敢有,但提前做个准备也好更好服侍主人家。
毕竟她是个下人,主人再怎么仁慈,她也是要仰着主人家鼻息才好过活的下人。年长侍女讽刺地想。
春日里的晚风尚存几分凉意,就在年长侍女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时,载着颜大人和少年的马车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
马车缓缓在门口停下,青年管事立刻迎上去,扶着颜大人下了马车,他似不经意与颜大人对视一眼,很快又垂下眼避开了与颜大人的眼神接触。颜大人轻轻挑了挑眉,偏头看了看身后由于路上颠簸,脸色惨白得明显的少年,开口吩咐说:“去抬轿子来。”
随后,他又温和地与少年低语道:“小王爷好好歇息,我还有些事,就不送小王爷回去了。”言罢,他朝着少年一挥手,便在少年的欲言又止中径自进了府,身后只跟了个青年管事。
少年被年长侍女细心搀扶着下了马车时,颜大人已经走出去很远,少年眯细了眼睛才能看见他的背影。
年长侍女在一旁恭顺开口,语气中隐有含着关切的担忧:“公子脸色这么差,可要叫大夫来瞧一瞧?”
少年抿着嘴,轻轻摇了摇首,低声道:“不必了。”
用比平日稍快些的步伐走回房中,不必等颜大人询问,青年管事就压低了声音开口汇报:“今日府上来了数封急报,南方雪灾冰雹,情况非常严重。”
“京里面派人至少要过两日早朝后。”颜大人拿出茶具沏了壶茶,眉梢眼角天生的三分笑不见半点变化。比之青年管事话语中隐约急迫,他悠闲得几乎有些不近人情。
青年管事盯了他半晌,许是半天未得到回应,颜大人这才抽空瞥了他一眼,道:“天灾难逆,继续。”如果只是几件雪灾的急报,青年管事不可能这么着急。这倒不是说雪灾是什么小事,但这件事本身同颜大人关系不大,青年也不是什么沉不住气的人,必定还有什么其他紧要的事。
“只怕大人以为是天灾,旁人却觉得是**。”青年低低回了句。
雾气氤氲而上,颜大人搁下手中茶具转向青年管事,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你当真觉得这是坏事?”
青年避开他夹杂了几分揶揄的视线:“百姓苦,自然不能算好事。”当今龙椅上那位失民心对于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若考虑到南方百姓承受的痛苦,他情愿当今皇上得尽民心。
颜大人神色平静,他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道:“只是天灾,也只能是天灾。救灾能救便救,救不了,便不要强求。”颜大人手底下有能用的人,但处于颜大人这般位置,他要是贸贸然让手底下的人去救灾,一旦这些人的身份暴露,颜大人非但讨不了好,还会沾染一身麻烦,于情于理都算不上什么好选择。
青年沉默了片刻,顺从地应下了。
“那边送过信来?”颜大人端详了片刻青年管事的神情,唇角忽然一挑,轻笑了两声又道:“动作倒是挺快。”
颜大人说的不错,他们动作是很快,颜大人还没回府,首富公子差人送来的写了颜大人今日所言的急件就已经到了府里。
青年看着他没回话。颜大人总是在笑,好像这个人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眉眼弯起的弧度里,旁人永远无法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永远无法知道那些笑容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情绪。就像如今,青年管事说不清他说这话究竟是句发自内心的赞赏,还是一句不轻不重的提醒。
但是青年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颜大人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于是他只是又保持了片刻沉默,又接着说道:“今日宫里那位娘娘也送了封请帖。”他将一封未开封的请帖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颜大人面前。
颜大人喝茶的动作一顿,接过那封请帖打开,随后微微眯了眯眼。
当今宫里统共就没几位娘娘,而其中敢把帖子递到外臣府上的只有一位,就是那位颇有手段的皇后娘娘。当今皇后出身大家族张家,又是小太子的生母,虽说前些日子国舅爷失了圣宠,但只要小太子还在一日,皇后的地位便不会有半点变化。更遑论哪怕在诞下小太子之前,哪怕帝后关系是连前朝都知晓的冷淡,哪怕皇帝再宠爱形形色色各路男女美人,这位娘娘的地位也从未被动摇过。
和她被酒色掏空了脑袋的兄长不同,张皇后是位颇有手段的女子。
同皇后稳固的地位与手段无关,她送来的这封请帖是个颇为棘手的烫手山芋。
本朝相较前朝,对女子的束缚要好上许多,但也远远没有宽容到能让后宫女子随意约见外男的程度。当然,约见的外男多数情况下也讨不了好。哪怕这个“外男”曾经是皇帝的入幕之宾。皇后敢寄出这封帖子必然是有她的底气,颜大人赴不赴约却是个需要好好掂量的决定。
若是赴约,皇后与臣子私下约见,无论怎样传出去都不好听,还容易引来皇帝猜忌——虽说这封信恐怕早就过过龙椅上那位的眼,但那位的心思天底下没人能猜得准,说不准连这信都是那位自己故意放出来作试探的;若是不赴,又恐怕会落了皇后娘娘面子,颜大人与张家关系已经足够紧张,在这个节点进一步得罪仍旧如日中天的外戚并非什么好选择。
而这一切首先建立在这位皇后娘娘是真真切切想要同颜大人见面之上。换句话说,如果见面不是这封请帖的目的,那赴约还是不赴约需要考量的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要知道,颜大人同这位娘娘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特别的交集,彼此之间某种意义上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位出身于张家,出身于素来与颜大人针锋相对世家的娘娘忽然有了与颜大人见上一面的兴致。
如此一来,这位娘娘的动机便更需要细细思量了。
只怕……她要颜大人赴的,会是一场鸿门宴。
颜大人放下请帖,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青年管事预想的为难,他甚至悠悠哉哉地抿了一口茶,这才饶有兴致地挑起唇角,语中带着明显的笑意:“前些日子张老夫人身子不好,宫里那位娘娘出宫探望老夫人时,与许久未见的张大人聊了些去年的事。”
青年管事几乎是立刻意识到,颜大人口中所说的是请帖里写的内容。
颜大人唇角笑意愈发明显,他似乎是真真切切觉得皇后送来的这封帖子有意思得很。又抿了一口已经有些温凉的茶,将茶盏搁到桌上,颜大人继续道:“娘娘得知去年张大人失了分寸,要他两日后在张家名下产业设宴,与我,当面致歉。”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语速,又将“当面”二字念得格外清楚。
“你猜,两日后来的会是谁?”
成功在六月结束之前水出一章。
过渡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