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有人在喊他,从很远的地方,带着哭腔,一声又一声。
青石砖。雨。血泊。
还有血泊中的小童。
小童在看他,容安王女在看他,定安的将士们在看他,容安王在看他,面容模糊的容安王妃在看他,很多很多人在看他。
无数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那些眼睛里没有恨意,没有痛苦,没有任何一种情绪,有的只有空洞,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傀儡,只是安静地,沉默地站在那里。
那些是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所有已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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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自噩梦中惊醒,从榻上猛地坐起来,按着心口急促地呼吸。
“公子您感觉如何?”
年长侍女隐含担忧的声音将少年拉回现实,少年迟钝地转头,看到她端着药碗侍立一旁,脸上的表情倒是难得真真切切带了些担忧。
“公子昏迷了三日,还是躺下为好。”侍女搁了药碗,便走近少年要他躺好。
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觉嗓子沙哑,几乎发不出声。
三日?他昏迷了三日?
“我……”
似乎是猜到了少年要问什么,侍女主动道:“公子三日前着了凉,在池心亭里昏了过去,是颜大人亲自送回来的。”她面色平静,语气也平缓,却似不经意在说“亲自”二字时微微放慢了语速。
亲自,这两个字在颜府的重量不可不谓不重,不论颜大人是出于何种心态做出这种行为,今后颜府上下看待少年难免要多想些。
至少,在颜大人开口前,得让他活得好好的才行。
少年刚从昏迷中醒来,头还昏沉得很,却在听完侍女的话后硬生生清醒了几分。他一直清楚颜大人对他有些故意的优待,更清楚所有的“优待”都不是出于好意,都是出于某种目的,不论是顺水推舟,还是一时兴起。
那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少年的头昏昏沉沉,连带着眼前也再度模糊起来。
他自小身体都不好,一年里足有近一半时间都卧床歇息,今年在颜府能撑这么久属实是种奇迹。兴许是先前拼命忍耐压抑,时隔大半年的病气一来便来势汹汹,使得少年只清醒片刻便又再度陷入了昏迷。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隐约听见侍女叫了声颜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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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的梦里是白茫茫一片的雪。
是那一日的雪景。
池心亭的雪景比他想象的要来的震撼得多,少年有一瞬忽然理解颜大人为什么会喜欢池心亭,非要在这么一个小亭子里看雪。于大雪中身处池心亭,就好像将世上万事万物抛在脑后,孤独,却带着某种难言的安宁。
雪自天上来,非人力所能及,理应怀有敬畏之心。怀有敬畏之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承认了自己处于下位,承认自己的渺小。如果连自我都是渺小的,那么所经历的一切,所感知到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恶憎都变得无足轻重。
那一刻,或许是少年来到颜府这些时日来,最平和的一刻。
连带着看向颜大人时,都觉得颜大人惯常的笑眼里夹杂着几分真切的温和,甚至隐隐有些许怀念,就像在透过他看某个人。
但这些都不过是假象罢了。
少年比谁都明白,这一刻的平和全是假象,是自我逃避。他承受不住所经历的一切带给他的压力,所以想要逃避,想要告诉自己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在天地间无足轻重。但是不是的,那些沉甸甸的重量是真实存在的,无形无声,却真实存在着,随着事件经过与他的血肉骨骼长在一起,是他无法摆脱,也绝不会摆脱的责任。
他是不会忘的。
——“小王爷在想什么?”
在想,终有一日——
会取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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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又一次从漫长的梦中醒来,只是这一次的梦算不得噩梦,反而叫他坚定了想法,也算是个好梦。
许是好梦与噩梦到底不同,少年这次清醒时感觉好过许多,头也不疼,身上也松快不少。他撑着身子,正想要坐起来,却不想下一刻——
“小王爷醒了。”
是颜大人。
语调轻柔,语气温和,是颜大人惯有的做派。这声音少年听得不多,却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
几乎是在听见那声音的瞬间,少年起身的动作便僵在了途中。
同样的大病初醒,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话语,同样的人,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玉扳指,同样的神态。一切都和他初来颜府时一般无二。相似到少年错以为自己回到了大半年前。
但还是不同的,如今的颜大人每一声“小王爷”里,连虚假的恭敬都未掺分毫。
今时不同往日,以少年现在的身份,他是断断不能像数月前一样安然躺在榻上的。少年咬牙,拖着尚余几分酸痛的身子要起身行礼,动作到一半却又被颜大人制止了。
“方才大夫来看过,说小王爷这两日还是静养为好,就莫要起身了。”颜大人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慢悠悠地道。
“多谢大人关怀,前些日子……让大人扫兴了。”少年悄悄按住自己开始颤抖的手。
少年自然不会相信颜大人这话是出于真心,毕竟颜大人要是真的关心,就不会偏偏在少年起身到一半时才开口了。
“臣倒是尽兴而归,不想赏雪害得小王爷受凉,是臣思虑不周,实是罪过。”颜大人收了玉扳指,抖了抖袖向少年一拱手,面上神情适时一肃,眉眼低垂间倒当真带上些许歉意。
无论其中有多少真心,面上的歉意是真切存在的。
但这歉意让少年遍体生寒。
这可是颜大人啊,少年从未想过,能在颜大人脸上看见歉意。
少年难以形容这一刻爬上他脊背的寒意,只是隐隐有种直觉,颜大人要说的话必不可能让他好过。他急急开口:“大人言重,此事与大人无关,是我……”他说到一半,便被颜大人轻描淡写地截断了。
颜大人其实是个非常强势的人,他总是以笑意与温言细语掩盖他强势的本质,用最得体的姿态做最强硬的事。
“听闻小王爷在定安时便有些体弱,请来大夫调养数年也不见多少起色。”颜大人脸上歉色渐收,温和笑意逐渐爬上他眼尾眉梢,“想来定安景色虽好,到底不及京里适合久住。好在小王爷如今来了京城,可以好生养一养,定能让小王爷——”
颜大人微微一顿,唇角弧度微妙。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这是少年所能想象到的对他最恶毒的诅咒。
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皆已离去,他又有什么脸面在京城这藏污纳垢,对他们一家来说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地方;在颜府,在颜大人,他的杀父仇人之一的照料下苟活,甚至于“长命百岁”?
颜大人总是能精准地找到最能令少年痛苦的那个点,从无失手,就像他这些年的每一次出手,无论是为帝王扫清障碍,抑或是为自己除去敌手,至今为止未尝败绩。颜大人这些年走过的这条布满血腥的路,仅仅只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些便足以载入大宛史册。哪怕细数大宛自建国以来这百年,也是少有的。
少年的指尖扣入掌心,他脸色本就苍白,此刻更是惨白如纸,血色尽无。
言语为剑,口舌作刀。断剑割肉,钝刀磨骨。
看似完好无损,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少年重重抿唇,过大的力道使得唇色泛红,在惨白的脸上分外显眼,一时间竟与民间话本中前来索命的厉鬼有几分相似,只是他到底生了副承自容安王妃的好颜色,比之厉鬼,更像艳鬼。
京里头有些大人胆小,做了亏心事便格外迷信,烧香拜佛样样不少,甚至还会请道士僧人驱鬼。若是叫这些大人看见少年如今的模样,恐怕心生惧意继而夺门而出者不在少数,但偏偏,站在少年面前的是颜大人。
颜大人是不信鬼神的。
据说曾经有过有些道行的游方道士评价过颜大人,说他煞气太重,鬼神亦不敢近身,所到之处鬼神避退,是天生就该当恶人的命。
少年强行挤出一丝笑意,声音嘶哑:“多谢大人。某何其有幸,能当得起大人如此祝愿。”
“小王爷是天潢贵胄,本就福泽深厚。”颜大人唇角弧度又微微上扬些许,“不过是前些年在定安耽误了,臣所言不过事实,算不得祝愿。”
不等少年再做出回答,颜大人施施然起身,礼数周全地行了一礼,道:“臣就此告退,不打扰小王爷歇息了。还望小王爷早日养好身体,春来好赴春宴。”
言罢,他便径自走向门口,慢条斯理地掩上门,离开了少年的住处。
少年将欲脱口而出的推辞咽回去,只沉默着注视颜大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
一直等到再也听不见任何脚步声,少年才像脱力般倒在榻上,双目无神。
颜大人一直在试图区分少年与定安,这对少年来说几乎是在试图分离他的骨骼与血肉。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表现的太明显,叫颜大人抓住了点端倪,否则难以解释为何颜大人为何总能戳到他的痛处。
他近乎悲哀地想,恐怕在他能对颜大人造成任何伤害之前,他自己已经要被颜大人逼疯了。
明明房中温暖如春,少年却再一次觉得,京城的冬日,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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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京城的第一个冬日,在休养中异常平淡地过去了。
还是过渡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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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愿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