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旧事 第25章 浪起时

少年忽然意识到近来不怎么听得见蝉鸣。

他住的这院子在颜府不算大，样式布局俱是颜府上下统一的风格，青石砖铺就，细节考究，也栽了树。有树的地方便有蝉，夏时的蝉鸣几乎昼夜不息。

但近日蝉鸣明显少了。

少年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树影有些茫然。他到京城时是暮春时分，而如今，不知不觉间竟已快入秋。

这数月以来，每一日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觉得这日子长得没有个头；如今恍然意识到快入秋，却反而感觉出几分不知所措来。一晃眼，数月就过去了。

他这几月又干了些什么？——做颜大人府上豢养的玩物。

少年的手开始颤抖。

他已经有段时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这……每次记起那小童时的反应。

以往那小童在他记忆里都是灿烂的笑脸，叫人想起时心情都是明快的；可如今，少年能记得的唯有冰冷的雨、血迹斑斑的青石砖，以及撑伞人锦服下摆精致的烫边。小童这个人，已经不只是小童这个人，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彻底和颜大人连在了一起，成了少年记忆里无法割裂的一笔。

只要少年还记得他亲手握着刀插进了小童的胸口，他就不会忘记颜大人故作温柔的逼迫。更不会忘记这所有的一切真正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他自己。

他带小童入的京，入的颜府，他亲手处理掉的小童。

虽说情势所迫，但终究怨不得别人。

少年觉得整个人都如坠冰窖，一阵阵发冷。他应该做些什么实际的事，而不应该只是站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凌迟自己早就遍体鳞伤的尊严。

少年无意识地握紧了拳，指尖几乎要掐入掌心。

－

颜府中知道颜大人“偶染风寒”的人不多，知道颜大人不在府中的就更少了。

颜大人不在，青年管事要做的事虽然不会减少，但少了需要在颜大人面前的时间，时间上还是较平日有所剩余。

青年管事此刻待在自己房中，向来平静的脸色有些沉。

昨夜与颜大人的一场夜谈，今日冷静分析，才发觉自己如何莽撞，颜大人又是如何仁慈。只是……若不够莽撞，也听不到那么多秘辛。

青年管事摇了摇首，将某些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按捺住心底隐秘的酸涩与悔意，专注于更要紧的事上。

青年管事铺开信纸，正欲落笔，动作却硬生生在半空中顿住了。

笔尖的墨在信纸上晕开，成了雪白纸上的污渍。

他与人联系，包括那位首富家的小公子在内，所有来往信件、情报都是看完便销毁的，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和痕迹。上一次那小公子借着给颜大人送礼的由头，给他捎来了不少情报，都是极其要紧的筹码。

但这些情报全加起来，也不及首富家的小公子本人来的重要。

首富家的小公子行事太过张扬，最大的依仗不过一句灯下黑。灯下黑……到底不够隐蔽。

青年管事换了张信纸，重新落笔。

－

颜大人不在的三日里，少年度过了十分平静的三日。其实他在颜府的日子越久，就越是发现平日里他过得日子平静到近乎乏味，颜大人不常来，也不常叫他，甚至连院里的年长侍女明面上也是做足了礼数。

他的煎熬足有一半是来自于自身。

在这几日的平静里，少年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件事：颜大人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换言之，他在颜大人眼里连碍眼都算不上。可笑他还担心着颜大人的刁难，恐怕他眼里的刁难在颜大人看来，不过是兴之所至的调剂，想到了府上有这么个人，就叫过来逗逗，欣赏欣赏这人被逗之后咬紧了牙关也要挤出笑容的狼狈模样。

仅此而已。

初至颜府的那纸圣旨，针对的是凌安王，顺带着给他一个下马威。而让他痛苦了许久的小童一事，有一半因素也是小童自己撞到了枪口上，另一半是他自己带小童到颜府的缘故，颜大人充其量不过是借题发挥；其次是凉饮一事中的那小侍女，但此时与颜大人关系不大，真要算也应该是算在年长侍女自行行事头上。

再来便是后来的口谕，莫论真假，这倒像是真真切切只是为了折辱他的，但这口谕其实也是针对凌安王一事中的副产物，远远算不得颜大人专程为了折辱他而想的；随后是首富公子来访，此时起因经由他一概不知，不好判断，但倾向于颜大人一时兴起。

最后是前些日子美人拜访。这件事他也不清楚事情经纬，只能根据含而不露的风格推断背后有颜大人的授意，而此时依然只能被看作临时起意，远远够不上“故意刁难”。

然而想明白这些并没有让少年感到任何安慰。

他反而，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这复杂里混合着一点点远离危险的释然，一点点近乎自作多情的难堪，更多的是屈辱。

不被放在眼里的屈辱。

捧着一卷书，少年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他垂着眼，长长的眼睫投射下一片阴影，衬得眼底晦暗不清，也为他整个人添上了几分不明显的阴沉。

他眉目之间流连不去的柔色还在，却也因这几分阴沉而显出一种郁色。

或许他自己有所察觉，也或许未曾察觉，比起在定安之时，他眉眼之间的神态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神仙，终究还是被人拖进了泥里，沾了泥，也染了人间百般愁滋味。

“公子，还请用膳。”

年长侍女在虚掩着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明面上的姿态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劳烦了。”少年的声音依旧轻柔，唇角缓缓地扬起一丝，最终定格在一个温和清浅的弧度上。

－

“小公子最近来的很勤啊。”

颜大人轻轻吹去茶盏上方氤氲的热气，脸色稍显苍白——他虽说对外说了“偶染风寒”，但眉眼间不见疲态，精神显然好的很，只是脸色稍差。

“大人说的哪里的话，这不是又到手了些好东西，想来给大人尝个鲜吗。”颜大人口中的“小公子”就是那位首富公子，此刻笑嘻嘻的，笑得分外讨喜。

他今日带来的是西域传来的干果、器皿之类的小玩意，算不得名贵，但胜在新奇，更胜在这份一有些什么就带来颜府的心意。这位首富家的小公子，说是不懂看人眼色，行事莽撞，这方面倒是做得面面俱到，也难怪能以商贾出身在京里头混得如鱼得水。

送完东西，首富公子“难得”格外懂事，明白颜大人风寒初愈需要休养，没待多久便起身告辞。

颜大人也没挽留，客套了两句便侧首吩咐侍立一旁的青年管事：“去送送小公子。”唇角笑意莞尔。

青年管事明白他笑里的意思，送完首富公子就快步折返。

青年管事回来时，颜大人依旧捧着茶盏，不紧不慢放了茶盏才抬头，眉眼一弯，饶有兴致地开口：“你叫来的？”

他指的是刚刚离去的首富公子。

青年神色平淡，应道：“是也不是。”首富公子的来访其实他也未曾料到，明明他那封信里刻意强调过行事不可太张扬。

“来得太勤了。”颜大人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能做的不多。”

“属下失职。”青年没有辩解，微微低头如是道。

然而颜大人像是知道他没把话说完，“既然你提点过了，就算不得你失职。”他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

他忽然有些心不在焉，盯着那枚成色上佳的玉扳指出神。

青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颜大人很少，或者说从不在外人面前情绪外露，他所展现出来的所有情绪都是他想让人看见的。同时，以颜大人的性格，或者说他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在他说完失职后绝不会多说什么。

虽然心存疑惑，但青年选择了沉默。这是最合适也是最聪明的做法，就像他这些年所做的一样。

他不会犯几日前同样的错误第二次。

颜大人很快回神，他看了面前站着的青年一眼，似笑非笑地一挑唇角。

几乎是回神的瞬间，他脸上的神情就恢复了正常，不留一丝破绽，就好像一眨眼前从没有过出神这件事一样。

下一刻，颜大人再次开口，说的却是全然不同的话题。

“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是会相信并听从自小抚养他长大的母亲，还是一年中见不得几次的父亲？”

青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也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清楚他自己该做什么。于是，他只是略作犹豫，便果断地答道：“母亲。”

颜大人没有对他的回答作出回应，只是继续追问：“如果母亲长年无比严厉，要求严格；父亲虽不常在身边，但每次见面都和颜悦色，疼爱有加呢？”

青年迟疑片刻，反问：“母亲会训斥或打骂，但凡是涉及孩子都亲力亲为吗？”

“会训斥，不会打骂。吃穿等杂事交由侍从，只会过问课业。”

青年回答得果断：“母亲。”

颜大人继续道：“如果孩子虽年幼，却极其早慧，且母亲需要靠孩子来留住父亲？”

青年隐约有些明白颜大人是在以谁为比了。这人的身份显然对他的回答产生了影响，他这次犹豫了许久才作答：“父亲。”

颜大人笑了笑，又道：“那孩子是否会完全听从父亲？”

“否，母亲依然能够影响他的判断。”

颜大人又道：“孩子是否会将父亲所言全数告知母亲？”

“否。”

“如果父亲与他说起甲，甲是母亲口中恶人，母亲问起时，他又当如何回答？”

青年沉默良久，答：“属下不知。”

桌上茶已凉透，颜大人瞥了茶盏一眼，又收回目光。他将声音放得很轻，一字一句却咬得极为清晰，放慢了速度慢声问起：“如果，父亲叫他认甲做义父呢？”调子是温柔的，却因为他刻意放慢的语速、清晰的咬字而无端端透出种压抑来，那压抑阴沉沉的，里边又若有若无透着一点怒气，由于压得太深，就像是错觉似的，不待人细听就没了。

甲，指的就是颜大人自己。

有一股凉意顺着青年的脊背一路攀上去，他一时半会儿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一石激起千层浪，也不过如此了。

如果此事没有传出去，那也不过是宫闱间的秘闻，或是不知真假的流言，听一听传一传也就过去了；可若是传出去了……那得掀起多大的风浪啊。

青年忍不住看向颜大人，他面上不见得有多少表情，甚至眼尾还依稀带着他惯有的，像长在脸上一样的三分笑意，可他垂着眼睛摩挲玉扳指的时候，那些藏得极深的疲惫、烦躁、焦虑就顺着他的指尖露出了头。

但其实青年自己也无法确定，颜大人在摩挲玉扳指这个动作里透露出的，究竟是深藏的负面情绪，还是思考时的小动作而已。

单单从颜大人表现出来的样子，是绝对无法看出，若是京城真的要有一场风浪，他就是身处漩涡中心的那一人。

无风不起浪，风已至，浪起否？

过渡章～

文案里写过啦，中途开始偏群像，所以最近少年的戏份会明显减少。

（不过再过两三章又会多回来的，嗯，应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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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浪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