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旧事 第21章 微瑕

“哦？大人何出此言？”首富公子显而易见被勾起了兴致，目光落回一旁的少年身上。那少年低着头站在原地，肩颈处的线条有些紧绷，也不知道是还未松懈下来，还是松了又被颜大人一句话逼了起来。

颜大人没有着急回答，招了招手唤来侍女又添了杯热茶，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吹开氤氲而上的雾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小公子是喜欢长着爪子的豹子，还是修了爪子的猫儿？”

首富公子眼睛一转，马上明白了颜大人的意思，当下笑道：“大人是知道小弟向来喜欢新鲜玩意的，比起猫儿自然是豹子稀奇有趣得多。”他顿了顿，目光又在一旁沉默着的少年身上意味深长地扫了圈，话锋一转又道：“只不过若是要长久的养在身边，还是修了爪子的小猫儿窝心，也叫人放心些。”

豹子之类的野兽，一爪子上来可是要人性命的。养在别庄里偶尔牵出来溜溜，吓吓人扯扯威风是可以的，养在身边还是免了吧。

颜大人抿了口茶，微微一笑。

“小公子说的不错，况且像我这般对新鲜物事兴味不大的，还是喜欢猫儿多些。”他托着茶盏，自始至终都没有往少年的方向再多看一眼。

“小王爷是妙人儿，自然不会犯了人忌讳。”

首富公子的目光停留在那少年绷紧的肩颈间，一句话是顺着颜大人的意思称赞的，眼神却是隐含遗憾的，也不知是在遗憾些什么：“那的确是个妙人。”

“小王爷觉得如何？”颜大人搁了茶盏，终于舍得抬起眼拿正眼去看那少年。

少年垂着首，如一尊空有皮囊的牵线木偶，好半晌都没有回应。

颜大人却是异常的耐心，指尖轻轻放在茶盏上，弯起的指节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也没有太过纤细。有这样一双手，无论做什么都显得赏心悦目，哪怕只是漫不经心间屈指轻轻敲在茶盏上，也只会叫人觉得这手是在与白瓷争个高下，悠闲而傲慢的高高在上。

那位传闻中从来看不懂眼色的首富公子也忽然像是对屋内的陈设产生了兴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聪明地没有去掺和颜大人与那少年不动声色的对峙。

指节敲在茶盏上，一声又一声。

少年终是抬首，转过脸来看向颜大人，看了一眼就又低首：“恕资质愚钝，不知大人何意。”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恭顺的，仿佛真的不明白颜大人话中深意，仿佛之前的一切沉默都不存在。

仿佛他心里没有一丝半点被看穿、被当做笑话愚弄的难堪。

“小王爷当真不清楚？”

颜大人轻声笑了笑，一句问话的语调温和归温和，却是藏了点说不大清楚的压人。

那一日，那一日也是这样的语调……少年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颤意顺着指尖一路上攀，提醒着他拿这只手做过些什么。少年攥紧了拳，暗自咬牙。

又是片刻的沉默。

“不清楚。”少年轻声回答，尾音里含了点颤。

他担心过的事果然成真了。颜大人……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什么恭谨，什么畏缩，什么怯弱，什么乖顺，不过是想尽可能装的无害些，不引人注目些。

不能承认，不能承认。

少年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此刻还有身为访客的首富公子在场，颜大人就算今日兴起，不愿意再看他竭力扮演那个一无是处、谨小慎微的“前容安王世子”，总会顾忌还有他人在场，不至于真的一定要逼他承认。

可惜颜大人似乎没想着要放过少年。

颜大人说话的语调又温和了几分，近乎诱哄：“小王爷似乎误会了些什么。小王爷初来乍到京城，想稳妥些也是自然的。我明白小王爷的苦衷，更不会因此对小王爷生出任何不满，小王爷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少年顺着他的话，尽量让声音显得放松些，接着他的话轻声道：“谢大人体谅，但我资质实在愚钝不过，着实不明白大人所说，还望大人承知。”

颜大人挑了挑眉，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小王爷既然如此排斥，那我也就不强求了。”

他又转向一旁乖乖回避了半天的首富公子，略带些歉意道：“今日本想着能满足小公子的愿望，不成想未曾考虑到小王爷对此如此排斥，恐怕不能如小公子的愿了。”

“大人言重。”首富公子连连摆手，一脸受不起，“今日得见定安这位这般美人已是幸事，已经如了小弟的愿了。”

这位首富家的小公子说是不懂眼色，其实在某些事上格外识趣，也难怪颜大人同他能保持还算不错的交情。就像此刻，颜大人可以叫少年“小王爷”这个颇为微妙的称呼，首富公子却叫不得。当初贬少年入贱籍的那出口谕首富公子是不可能知道的，但谁会当着颜大人的面对前容安王的世子叫“小王爷”？

这不是存心惹颜大人不开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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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富公子今日实在识趣得不可思议，像是看出了颜大人话语背后隐含的逐客意味，没再多聊几句就起身主动请辞。

颜大人与人往来之际，就算心底不喜，礼数也从不会落下，这会儿自然不例外，少不了一番客套才会放人离开。

而等客套完人走了，就可以关上门处理自个儿家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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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精致的门被侍女轻手轻脚地合上，一瞬间像是与外边的世界分出了条泾渭分明的线，外边是天高地远，里边是方寸之间。

那门合上的瞬间，少年的眼睫悄悄颤了两下。

屋里边只剩下少年与颜大人。

颜大人拿了盖子将茶盏盖上时，就算已经格外注意，瓷器碰撞间的声响在这刻也格外清脆，叫人没来由的心慌。

少年微微低着头，没敢看颜大人此刻的神情。想来那张脸上就算心中不悦，面上也仍旧是未语先带三分笑吧。笑后边带没带不动声色的威压就不得而知了。

“小王爷。”

少年听到颜大人叫了他一声。从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是他惯有的温和。但少年没应声，他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乖顺而又带了点显而易见的战战兢兢，等待着主人的审判。

这举动无疑是聪明的，玩物嘛，就得要听话。

他方才那么不听话，明着装傻，暗着违背，这会儿当然不能再做出些什么“不听话”的举动。

“小王爷不必摆出这副样子了，我今日是诚心想和小王爷谈谈的。”

这话就是明着告诉少年他早就被看穿了。少年沉默了片刻，最后一丝侥幸也散了个一干二净。“大人想谈些什么。”最终他开口，声音有些哑。

“小王爷，先抬头。”颜大人的声音又放柔了，那嗓音着实好听，放的又低又柔的时候显得尤其温柔，要是再带点诱哄，尾音里像藏了钩子，勾得人晕晕乎乎的。

还不算颜大人养的娈童时少年每回听颜大人这样说话就浑身不自在，如今颜大人前几日都留宿过了，少年听这声音非但没有习惯，反倒是更觉难堪，半点都不想再与颜大人独处下去，更不要提再去看颜大人的脸了。

恐怕颜大人也察觉到他今日一直在有意避免与他对视，所以才会特意提一句。

少年僵了片刻，还是依言抬首看向颜大人。

“我说白璧微瑕是小王爷有意为之，不知道小王爷怎想？先前小公子在，小王爷似乎不大乐意，如今只剩你我二人，小王爷可能讲了？”颜大人面上果然含笑，就是那种他平日里惯有的温和笑意，似乎真的与平日一般无二。

少年默了半晌，道：“我本就不是白璧，绝无故作微瑕之意。只是确实如大人所说，我到了京城，四处都陌生，不愿徒生事端而已。姿态可能难看了些，若是脏了大人的眼睛着实……还请大人责罚。既然大人不喜欢，以后绝不再犯。”

眉目秀气的少年，一身月白长衫，不再垂首也不再故作恭谨柔顺姿态，面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眉间不自觉的微皱，像染了轻愁，虽说与最适合他的无欲无求、高高在上的神仙风姿有不少出入，却也是比起故作姿态时好了不少。

少年自身是不怎么在意，或者说喜欢自己的相貌的，因此对于首富公子来说故作怯弱恭顺毁了他生来风致这天大的可惜，在少年自己看来没什么值得痛惜的。

见少年这副模样，颜大人唇角笑意渐深，眼尾弯起，勾出眼角浅淡的细纹：“小王爷言重。人之常情而已，没什么好责罚的。只是——”

他刻意顿住，少年明知道他还会继续下去，也难免跟着提起了一颗心。他飞快地垂了下睫，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惧色。

他向来猜不透颜大人的意图，未知的总是叫人心生惧意，尤其是他的生死或是其他都拿捏在对方手里。就算牵线木偶不再木然，像被注入了灵魂，也仍旧只是个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牵在他人手中。

颜大人唇角揶揄似的一翘，续道：“那副模样不怎么适合小王爷，既然今日一切都说开了，小王爷也不必辛苦自己故作姿态，小王爷自己舒坦，我看着也不必惋惜所谓的‘白璧微瑕’。”

又一次从颜大人口中听到白璧微瑕四字，少年本能的觉得不适，总觉得在颜大人口中这四字另有深意，却不好真的将不适摆在面上，只得暗自忍耐着回道：“我先前不知大人不喜欢，现在既然知道了，必定牢记在心。”

颜大人似乎喜欢极了少年现今这份面上神色淡淡，话里话外却还是极知分寸的乖巧，笑意里难得露出来两三分明显的愉悦。

彼时少年还未察觉颜大人从来不是心情愉悦就会心慈手软的主，总是尽力讨好，小心翼翼，却不知道无论他再能讨得颜大人喜欢，颜大人该跟他过不去的还是过不去。

“小王爷今日可介意我去留宿？”

颜大人一句话来的毫无预兆，少年对此也毫无准备，脸上的神情有一瞬极为明显的凝滞。

“小王爷可是不愿？”这一句本该算是质问，可颜大人放低放柔了声音，又硬生生将一句质问转成了诱哄，就像是对着不懂事闹脾气的宠物，给足了耐心任由对方闹腾，只在一旁温柔而纵容地注视。

颜大人对人的折辱，从来都不动声色，不着痕迹。

少年的睫翼颤颤巍巍扇了好几下，深黑的眼瞳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闪过，最终在主人微带颤音的声音里归于沉寂：“岂敢。我怎会介意，这是我……无上的荣幸。”他说的那样轻，轻得像是随时都能飘起来；可即便是说的这样轻，也遮不掉、盖不住尾音里的颤意。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一直压到了尘埃里，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装作什么都没有呢？

颜大人只是笑，像是对少年话音里的颤意一无所觉：“既然小王爷不介意，就这么定下了。”

少年的眼神又是一瞬的空洞，他偏过头看向那扇紧紧闭合的门，感受到了那条线的存在。

外边是天高地远，里边是方寸之间。

即便对他来说，无论里里外外，他都身陷囹圄。那条线有或无，没有任何区别。而这一切是他自愿的，他自己选择的。

少年近乎绝望地、轻轻地勾了下唇角。

不能哭，那便只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