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旧事 第10章 凉饮

出乎意料的，少年从暮春等到盛夏，都没有等到颜大人下一个动作。非但没有刁难他什么，还待他极好，也依先前所说的给他送了几个侍女——没有真的让他去挑就是了。

少年几乎都要生出种，颜大人就是只想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而已的错觉。

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虽然少年不清楚容安王与颜大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但从颜大人做出来的事里来看，是没有放过他这个容安王的血脉的道理的。

颜大人不会放过他这个念头深植在少年的心中，从未动摇过，可这么久都没有半点动静，难免叫少年有点疑惑。

也许……他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这段日子实在是太顺畅，没有人找麻烦，身边的几个侍女也没有什么异常，只做着侍女平日里的事。只有一个最年长的在做事的时候总会留一份心思在他身上，时时刻刻注意他的动向。

少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只金丝雀，什么都不用做，待在主子的笼子里就有吃有喝，还有人服侍，好像过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对外界一无所知。

少年倒是不介意行动被限制，出不去，毕竟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再加上颜大人也没有真的限制他出住的院子。但与外界彻底隔绝，外界的一切动静都无法得知实在是让人不安。

他住的院里可能是被下了令，这段时间颜府外发生了什么根本没人提起。少年曾经特意留心过侍女们私下里的谈话，可尽是些颜府里的风言风语，什么甲与乙有私情，丙犯了事被克扣了例银之类的事情。

少年也装作不经意向侍女探过关于颜大人的口风，但大多数时候守在他身边的总是那最年长的，轻描淡写就给带过；偶尔遇上个年纪小的，也是支支吾吾着岔开话题。好像这府上，要么是颜大人的心腹，只听命与他；要么惧怕颜大人，只字不敢提；要么就干脆对他知之甚少，连个所以然都说不出来。

这便导致少年对颜大人的认识至今停留在月前同样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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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艳阳高照，蝉鸣吵闹。

少年坐在屋中椅上看书。屋里有冰桶，所以虽说正值盛夏时分，也没有太过闷热，反倒是保持着舒适的温度。在定安的时候可没人用得起这种东西，就是容安王府也不过得来一点，偶尔做成冰镇的凉饮拿来解馋而已。但在颜府，这东西俨然不算是什么太稀奇的物件，颜大人之阔绰可见一斑。

看书看得脖颈有些酸，少年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向屋外。

颜府的院里铺的都是青石砖。

他现在的住所不是那个初入颜府时跪过的院子，但是十分相似。平时还好，一旦到了雨天，少年时常会想起曾在雨中跪过的日夜，以及……

他的手又开始抖了。

少年抿唇，没有放任自己再想下去。

“公子，厨房做了些凉饮送来，您要用吗？”侍女托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碗从外间走进来。颜大人对瓷器的偏爱在权贵圈子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颜府中为了迎合颜大人的喜好，平日里使用的器皿大抵都是瓷器。

“麻烦了，请先搁在这里吧。”虽然已在这里住了月余，少年对待院中侍女仍旧是这种疏离而有礼的态度。

“是。公子还是趁早用比较好，一会儿味道就不好了。”送东西来的侍女年纪很小，清清秀秀的，说话时没忍住偷瞧了小瓷碗里的东西好几眼，显然是眼馋得很。

少年看着那小侍女把小瓷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目光恋恋不舍。

他心中好笑，颜大人府中的人并不都像他曾经设想过的一样冷漠利落，也有些像这小侍女一样懵懂的，就像……少年没有再想下去。

他合上手中的书，对着小侍女柔柔一笑：“我没有什么胃口，不如请你帮我喝了吧。”

小侍女睁大一双眼睛，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怎么行，奴婢不敢！”可嘴上这么说，眼睛却诚实地又往小瓷碗瞄了眼。

“不要紧。”少年的声音本就轻柔，他又是一副没有攻击性的好看长相，其实眼里含笑看人的时候很容易给人好感，“你拿回去偷偷喝就没事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看着小侍女，眼里的笑里隐有一点点揶揄意味。

小侍女脸一红，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出卖了自己，慌慌张张地拿自己的眼睛去看脚尖，不敢看小瓷碗更不敢看少年。公子笑起来……好好看啊。她没头没脑地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而且……好温柔啊。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小侍女的脸更红了，像要烧起来一样。

“我不太想喝，你也不喝，看来只好麻烦你拿回去，替我跟厨房说声抱歉了。”少年也没逼小侍女，状若无奈道，语中含了点可惜的意味。

小侍女一愣，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到底是羞的还是急的。

她确实很馋那碗小点心，小瓷碗统共就那么点分量，可里头的讲究却是一点都不少。颜大人对这种东西兴趣不大，今日要不是颜大人设了宴要招待客人，少不了这种精致的小点心，厨房也不会特意去做。这样想着，小侍女注视着小瓷碗的眼里难免就带上了心痛、可惜等等复杂意味。

少年就看着眼前的小侍女看向小瓷碗的目光简直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

……看来是没明白他的暗示了。

少年不着痕迹地留心着四周的动静，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唤回小侍女的注意：“再放下去怕是真的要不好了。真的不拿走吗？”

小侍女讶异地抬头看少年，然后便看见他微微一笑，悄悄地对她眨了一下眼。

眨眼这个动作有时本身就是个很有烟火气的动作，一向给人沉着之感的少年做起来的时候，不但格外的叫人移不开目光，而且要比平日多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少年活气，直接又把人小侍女的脸弄红了。

“多谢公子。”她低着头看脚尖，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少年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书上，他眼角犹残几分笑意，外边的光照在他脸上，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光。而他在光里状若不经意地轻轻开口，声音温柔，就像是某个最寻常不过的午后，与故友聊着闲杂琐事的语调：“我看碗里的凉饮挺精致的，今日厨房怎么有心思做？”

小侍女现在满心满脑都是那碗凉饮和公子是个好人，听他的话也没多想，顺口就回道：“今日大人设了私宴邀请几位大人来府上，管事吩咐下来要好好准备，厨房就做了许多平日不大做的东西。”

少年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分，又缓缓松开了。

他面上并无异样，又随意与小侍女闲话了几句就放她端了她心心念念许久的小瓷碗走了。

小侍女临走的时候回头甜甜地笑了笑，说道：“奴婢觉得公子今日这样特别好。”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还很有歧义，不由得又涨红了脸，支吾着说不出话：“奴婢……奴婢不是说公子平日不好，就是……公子恕罪！”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嘴这样笨过，明明她平日没有这么不会说话的。

可是自从看到了少年不那么客套疏离的样子之后，她忽然觉得这位定安来的公子，其实真的很好很好。好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少年一怔，但他很快就调整好状态，笑意浅浅：“我知道了，谢谢。”

小侍女红着脸告退了。捧着那个她馋了许久的小瓷碗。

直到小侍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少年才收回目光与唇角的笑。他一人独处时是不会笑的，偶尔唇角几乎是紧绷的，能将眉眼之间天生的柔色都压回去。

此刻，四下无人，他坐得端正没有靠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书上，却是良久都没有再次翻页。

忽然对那个小侍女这么亲近是一时兴起，可是后来就是刻意了，刻意让她放松紧惕，好方便他套话。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陌生。

面对颜大人是另一回事，可是面对这么个懵懂的小侍女……少年有点恶心。小侍女最后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是纯粹的喜悦，干干净净，干净得他差一点不敢看。

而他自己呢？他有些茫然地发现自己分不清刚才的自己真心假意的界限。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如果真心里面掺着假意，假意里面混着真心，那真心还是不是真心，假意还是不是假意了？

他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本就另有所求？

他好像真的分不清，自从出了定安，进了京城，变为……独自一人之后，他就再没有让本性重见天日过。

这是京城啊，京城里面，他怎能妄想拥有自我。

窗外的光照在他放在书页上的指尖，少年像是被那亮光烫了一下，终于勉强将注意放回书上。

书页上的字根本就没看进去几个，他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从小侍女口中听来的话，今夜颜大人设了私宴，他身在颜府，但要不是从小侍女口中漏了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好像真的，成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与外界彻底隔绝。

少年莫名感到一丝不安，却说不清不安的原因。

风满楼可知山雨欲来，可他在笼子里，笼子隔绝了他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少年抿紧了唇，长睫轻垂，掩得一双瞳子深黑。

此刻，他虽还在光里，却与先前那个与小侍女闲话的人判若两人，衬得先前那个在光影里笑意温柔的公子像一场虚假的美梦。

2020.5.20，这么甜的日子必须合影留念。

（→话说我感觉今天这章中间莫名有点甜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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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凉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