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金山 第10章 人模

周旋和老板商量好具体要求已经是半个小时后，她从后门进来，看见唐遇礼安静坐在位置上看书。

虽然相处起来不太对付，但无法否认，单从外表这一点来看，很轻易让人忽略掉他性格上的缺陷，甚至有时会陷入莫名离奇的想法，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脾气任人拿捏，反而变成了一具索然寡味的木头，失去了吸引她的内核。

周旋看了一会，正要走过去，身侧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挡住去路。

黄毛带着他的朋友走上前来，手里捏着纸和笔，难掩激动地看着周旋说，“能给我们签个名吗？”

周旋点头，“签哪儿？”

黄毛连忙把笔递过去，喜上眉梢，“这里。”

在周旋签名的功夫，黄毛旁边打扮地像中二少年的卷发男生忍不住出声：“周旋，你千万不要泄气，我们都在等着你的新作品。”

闻言，周旋写字的动作一顿，她面不改色地一笔到头，微笑道谢。

两人拿到签名后又和周旋说了几句加油打气的话，她一一应下，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走了。”她走到唐遇礼跟前，一把合上桌上的书，是一本色彩谱系图册，“先去吃饭，一会再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店铺，即使涌入人群也十分打眼。

卷发男生见状问黄毛道：“那男的谁啊，看起来和周旋挺熟的样子。”

黄毛耸耸肩，想起刚才那股压迫感仍心存余悸，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大概是朋友吧。”

“下次她来拿颜料，你记得提前通知我，我好穿地帅点。”卷发对着镜子照了照，明显不满意自己今天的穿着。

“省省吧，你就算光着来，她都看不上你。”黄毛打趣道，“刚才那男的长得比你帅多少，心里没点数。”

卷发往后抓了把头发，没有一点担心地说，“我比他年轻啊！谁不喜欢年轻力壮的男大学生。”

“……”

*

周旋用手机搜索了下附近的餐厅，她看向唐遇礼，问，“有忌口吗？”

“没有，直接去你想去的店就行，不用管我。”

“行。”周旋收起手机，往导航输入了一个地址，然后发动车子，“带你去吃蘑菇。”

订好的餐馆位置就在附近，周旋开了五分钟，将车停进地库，乘电梯来到一家山珍馆。

服务员引导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边递菜单边介绍了几样热销菜品。

周旋接过菜单看了看，又朝隔壁桌嘟嘟冒气的火锅看了眼，比较之下，有种猎奇心理，觉得人家的看起来更好吃一点。

她看着服务员，伸出一根手指往对面指了下，说：“跟他们一样。”

服务员快速地报了一遍菜名，誊写单子的同时不忘问：“对辣度有要求吗？”

周旋这回没急着答话，她抬眼看向唐遇礼，似乎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他。

对上她的眼神，唐遇礼心领神会，并没有客气推脱，因为他的确饿了。

“清汤。”

等上菜的当口，服务员上了两碟开胃凉菜和一壶热茶，周旋看了一眼，似乎不合胃口所以没动筷。

她戳开一次性塑封膜，拎起茶壶倒水涮碗，泡碗的那几秒钟，周旋将茶壶放回圆桌转动转盘，定在唐遇礼面前停下。

“红茶，你爱喝的。”

唐遇礼神情一顿，似乎对周旋知道他爱喝红茶这件事感到意外。

下一秒，仿佛对他的心理有所感受，周旋一股脑倒掉茶碗中的水，淡笑着说：“别多想，我听连舟说的。”

唐遇礼倒了一杯茶，低头看着杯中棕红的液体，不紧不慢道：“连舟还跟你说什么了？”

周旋没有片刻犹豫：“说你在寺庙负责看狗。”

唐遇礼闻声抬头，几经烟气熏染的清冷眉目此刻朦上些微水汽温度，如雪岭化水般松软下来，变得清润而干净，他轻扯嘴角，难得一见地笑了起来，“他也没说错。”

周旋微微晃神，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微弱笑意收拢，唐遇礼又恢复了那副不苟言笑的神情。

“三伏是你养的？”

唐遇礼摇摇头，“三伏是寺庙收养的，我只是负责照顾他它。”

“都说宠物随主人。”周旋话音一转，“三伏那么凶，是不是跟你学的？”

知道她是故意挑衅，唐遇礼丝毫不落下乘，平静叙述道：“它平时很温驯，只是对你不那么友好。”

周旋好像就在等着他说这句话似的，狡黠笑意逐渐从眼底蔓延开来，“所以我才说宠物随主人，你对我不是也不友好吗？”

唐遇礼：“……”

两人正在胶着的时候，菜上来了，周旋拿起筷子，不再管唐遇礼想说什么，用漏勺叠着汤勺往碗里舀了两勺菌菇汤。

她喝了半碗汤养胃，偶然抬头发现唐遇礼面前的碗筷依旧平铺在桌上，周旋见状明知故问道：“你不吃吗？”

唐遇礼这才拿起筷子，他看着慢慢从锅底浮上来的菌菇，说：“误食没煮熟的蘑菇容易中毒。”

周旋哼笑一声，莫名从这顿饭里感受到几分家常味，“你倒是小心。”

两人没再说话，唐遇礼践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养生主义，从拿起筷子便一直埋头吃饭，偶尔抬头添茶，一时安静地只剩下慢条斯理进食的声音。

或许是早午餐一起的缘故，周旋也觉得饿了，难得多吃了些。

吃到中途，周旋放下筷子去卫生间整理了下，等她回来，桌上的烟火气渐渐平息，空气中漂浮着饭后过重的油烟味。

她正准备叫来服务员买单，手才扬至半空，唐遇礼出声制止道，“我刚才付过钱了。”

周旋动作一顿，她默默收回手，手机仍攥在掌心， “你请我？”

“算是因为潮生的事向你道歉。”唐遇礼眉眼周正，一本正经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严肃，说的话却和人声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显得不那么正式。

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周旋定然看着他，第一反应是震惊，紧接着尾音低沉入耳，“我承认我主观上确实对你带有偏见，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本来这件事如果他不主动提起周旋早就忘了，毕竟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她从学生时代起就开始被人用各种有色眼睛看待，时间一长也习惯了。

毕业后也淌过几次大风大浪，全都平安无事走过来了，如今面对外界的误解和指点，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

然而，听完唐遇礼语气诚恳的道歉，她却莫名觉得这段话有些刺耳，让她感觉浑身不舒服。

就好像一面坚固的墙壁突然被人凿开一个小洞，陌生的冷风飕飕灌入，却将砖瓦摩擦出难以忍受甚至是熔炼水泥的温度。

她抿了抿唇，捏在手机边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竭力压下这股蠢蠢欲动的不适感。

最终周旋只是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走吧，再晚点一会到山顶就快天黑了。”

唐遇礼想起此行的目的，不由发问，“不去拿颜料吗？”

周旋走在前面，神情隐匿在走廊昏暗的灯光里，她声色如常， “过几天，那边还在赶工。”

两人回到车里，周旋自觉情绪不对劲，她偏头看了唐遇礼一眼，问：“你会开车吗？”

唐遇礼沉默片刻，在这几秒的无言中，她却从中感受到几分稍纵即逝的异样，具体又说不上来，因为他给出的回答打散了她本就涣散的集中力。

“开不了。”他说，“手有点问题。”

周旋视线从上到下扫过他两条胳膊，想要从衣料的遮盖下看出他所说的问题。

但看唐遇礼点到即止的神情，显然没打算向她自揭伤疤。

“行，那我来开。”她收回目光，将档位调至正常水平，“不过你得跟我说会儿话，不然时间久了我容易犯困，你也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安全跟我赌吧？”

唐遇礼点头：“嗯。”

车子徐徐驶在路上，比来的时候平稳许多。

临近下午，萧瑟的秋风反反复复，裹带这一阵凉意。

周旋关上车窗，只留了自己这扇，她看了一眼唐遇礼，随意开口问：“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唐遇礼一挑眉，视线看了过来， “普通单位上班，靠技术吃饭。”

没有一个准确的范围，说了等于没说。

她接着道：“你的手也是因为工作？”

“是，出了点意外。”唐遇礼靠在座位上，神情平淡。

话题进行到这里，实在聊不下去了，周旋不是话多的人，她更喜欢听别人说，依照她的脾气能迁就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她静了一会，往唐遇礼那边看了看，余光瞥见座椅夹层似乎夹了一本书，周旋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书，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往车上放过书。

她稍微坐直了些，说， “要不你给我念会儿书吧？”

唐遇礼顿了一会，隐约意识到什么，低头往座椅两侧看去，“什么书？”

周旋依旧看着前方，右手食指往下一点， “就你座位边上那本黄皮封的书。”

唐遇礼将书抽出来，只见书封右侧赫然用黑体写着《金刚经》三个大字。

差点忘了。

这是他出发前怕无聊带过来打发时间用的。

周旋：“……”

居然随身携带经书，是真把自己当下山化缘的和尚了吗？

唐遇礼随手翻了翻书页，在哗哗的声响中问道：“你想听哪一段？”

周旋轻声冷笑，浅细的声线透着些许揶揄意味，“想死的话，你就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