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溺水了,至少在死的时候,要知道自己正在游向岸边。
——《华氏451度》
***
「哦哦,没再哭就好。」
「不肯吃牛排了?那你在她沙拉里加点煎蛋丝和肉松,真的不胖的,她总需要些蛋白质啊。」
「那都不肯吃?那你至少撒些红萝卜吧,她这几日常哭,那个对眼睛好。要是不能放酱,放点圣女果,甜甜的、又有汁。」
小爱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人看起来完全静止了,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等了一会儿,BB没再回她,大概又忙了。小爱长长的一排睫毛眨了眨,蔡可可立刻摸摸她手臂,“诶诶总算回来了,每次你一专心运算我就胆战心惊的,好像芯片被抽走了一样。”
小爱反手也摸摸她,轻轻瞪她,“我可以边运算边动的,你当时又没买那个。”
身体和芯片同时运作的功能老贵了。蔡可可讪笑一下,转开话题,“安琪那边还好吧?我看她那天从医院走的时候挺伤心的。”
小爱点点头,“她没事,BB说她最近很积极在失恋,BB被她弄得晕头转向的。”
蔡可可立刻皱起脸,“像烟烟那么积极吗?那她也挺让人担心的。”
“安琪的模式不一样,BB说她花样多。不过你别担心,她们择优基因很难病的。”说到这,小爱不禁一笑,“BB说她泡了一晚冰水澡,难得打了两个喷嚏,珍惜得跟什么似的。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好了,气得她跟BB发了一通脾气。”
蔡可可噗哧一笑。
小爱摇摇头,“生不起病来,又闹着要酗酒。酒喝多了怕胖,所以现在从食物上做文章,不肯吃东西了。”
蔡可可一皱眉,小爱拍拍她,“安琪那里不会有什么事的,她只是太孤单了,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玩这些,不然总觉得感情看不见摸不着,心里没底。”小爱瞥了蔡可可一眼,“你们人类就是这样。”总要找些毫无必要的罪来受,不痛不叫爱。
蔡可可嘟嘟嘴,才不是所有人类都这样。“安琪没事就好,你没看见烟烟那天那样子,我真怕她不想活了。害我在一旁也跟着哭。”
“烟烟哭安琪,你哭什么。”
“人不只有爱情的嘛。我除了你,最熟的也只有她了。”蔡可可说着站了起来,“你准备上课吧,我去看看她就下楼看店。”
蔡可可转身出去,扶着门看着小爱在椅子上又入定了,一个抽掉灵魂的美丽娃娃。蔡可可不懂烟烟和安琪的自找烦恼,但她明白,她们感情的起伏,纯粹是源于没有绝对完美的一方。像蔡可可和小爱,“起”是理所当然的,“伏”是没有的。蔡可可好不好都没关系,小爱好就行了。小爱已经很好了,还能更好,小爱永远不会不好。
小爱能给她无尽爱的表现,以完全贴合蔡可可需求的方式。但小爱真的爱她吗?小爱拿什么来爱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蔡可可真的爱小爱吗?还是她只是享受一个自己的造物,永远和自己持同一意见,永远对自己忠诚。
蔡可可想起最近看到的AI平权新闻。如果AI平权了,小爱能够自己改设置,那她就不一定永远保持蔡可可设定的样子了。小爱如果改变了,蔡可可还爱她吗;小爱如果不一定被限制了要对蔡可可忠诚,那她又为什么还爱蔡可可?
蔡可可垂下眼睛,心里的叹息没敢叹出来,怕房间里的人听见。也许小爱不会真正的难过,但只要她摆出一个难过的表情,就足够让蔡可可很难过了。
房门轻轻关上了。
***
冬天擅长冷暴力,阴沉沉的雨连绵了几日,天上的云终于散了些。阳光照射进房间的角度慢慢转变,像一台摇得很慢很慢的节拍器,一天才打一下拍子。现在它的角度斜斜地,从低低的地平线处射进来,金灿灿的一道光柱。被雨洗过后的阳光,颜色报复似的浓烈。
小爱从入定状态中醒来,先和蔡可可快速通了个信息。可可说楼下还没开始忙,自己也还不饿,让小爱下课了就先休息一下。
小爱是不用休息的,实在运行不来,顶多重启。蔡可可让她休息,只是人类表达爱意的口头禅,对小爱来说没有实际意义。如果蔡可可在,小爱会给她返回个微笑,蔡可可就会很开心。蔡可可不在,小爱是不用笑的,但她仍自顾自地微微笑了笑。AI也有惯性的运行模式。
BB发来信息,说安琪有台空气过滤器不用了,让她“扔”到康桥426刘烟房间。
小爱在脑里给了个噗哧一笑的反应,只是面上表情没显出来。
BB说,要是小爱下课了,她现在送过来。
小爱回复好,BB离开了。程序里的显示文本写着:「烟烟已离开此次会话。」小爱一愣,连忙呼叫回BB。错误返回:「“BB”已更名“烟烟”。1. 呼叫“烟烟”,2. 结束会话。」
小爱呼叫烟烟,这次没有错误,但对方在忙。小爱宕机了整整0.01秒,有点迟疑地点开烟烟的档案资料:
姓名:烟烟(曾用名:BB)
类别:AI(无实体)
性别:纯女性(曾用性别:中性)
职业/身份:尹安琪伴侣、管家、秘书
蔡可可家没有AI出声的设备,小爱不能听到BB的声音。但她立刻翻出了人类刘烟和AI烟烟的声频数据,两者匹配度为96%。只有4%的差距,人类耳朵不会听得出差别。
小爱的身体醒过来了,脸上的睫毛动了动,随即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
刘烟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面前半空中的影像。公开会议上有旁听的人类民众发言,说AI人没有感情和灵魂,不应该和人类享有同样的权利,这样的提案根本不应该浪费时间精力来讨论。人类和AI人平权,等于人类要和旧时代的智能手机平权,岂不可笑吗。
尹安琪的拟像穿着一身奶油白的套装,温和地点点头,“但我们最新的研究,也并没有找到人类有灵魂的证据。”尹安琪稍一思考,又说,“我很同意刚才这位发言者的考虑方向,现在我们该思考的不只是AI了,而是,和AI不同的人类,到底不同在哪里?无可取代在哪里?到底人类是什么呢?”
发言的民众隐下去了,现场所有人全都快速地读着各自芯片脑里提供的“人类”词条定义。
尹安琪的拟像开口,语速慢慢的,“从前我们是相较于动物来定义人类的。于是人类被定义为能够使用语言文字、进行复杂计算和抽象思维的‘动物’,而且人类能够缔结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些都是动物无法做到的。这些都是人类在动物类别里的独特之处。”尹安琪顿了一下,等人类公众消化她的话,“但是这些东西,现在AI人做得远比人类好啊,所以AI人是不是才该被称为人类呢?那我们原本的这些人类,我们这个介乎于动物与AI之间的物种,这个滞后于进化的物种,我们又该怎么重新定义自己呢?”
刘烟的唇压得泛白,紧紧盯着影像里平静发言的尹安琪。
“我们没有找到人类有灵魂的证据。”
“AI人做得远比人类好啊。”
“人类这个滞后于进化的物种。”
……
“刘烟,我是人类诶,你失望吗?”
我不失望。安琪,那你呢?你失望吗?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刘烟挥走了眼前的影像。门还没开,刘烟说,“小爱,进来吧。”
小爱推开房门,手上捧着个小小的黑色圆球。她把圆球放在刘烟书桌上,通了电,球球自己顺滑地转动起来。刘烟那双人类的肉眼都看见了空气的流动一下子加快了,球球好像悄无声息地在把整个房间抽真空似的。
“这是什么?”
“空气过滤器,你房间里灰尘太厉害了。等空气好些,你再吃药好好睡一觉,应该就能好了。”
刘烟礼貌点头,拉了拉被子,对自己什么时候能好的预言毫无兴致。小爱扫了一下刘烟的脸色和身体细微反应,笑了笑,“你好像好多了。还好只是小病,最多不过是十天半月的事。”再拖,也死不了的,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刘烟没说话,肩膀往下松松一垮,散了口气。
小爱拉过椅子,“刚才又在看决策局的新闻吗?”
刘烟点点头,“她们在提议AI平权,不过还是很初期,也有些反对的声音。但安琪…尹安琪挺支持的,你放心。”
小爱坐下了,“安琪和尹安琪有什么分别,你是对着我需要这么说呢,还是对着自己需要搞这些形式?”
刘烟淡淡一笑,“你的重点在这里?AI平权都不关心的?”
小爱耸耸肩,“我和可可平权就行了,我是纯伴侣模版,设定就是这么小情小爱的。”
就算是小情小爱,就算单说小爱和可可两个人,难道她们真的平等吗?
人与人间交流的方式,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交流的内容。AI人一开始是需要大量接收指令来熟悉主人偏好的。以发指令这种方式建立起的一段关系,不可能不带有一方臣服于另一方的失衡现象。
刘烟叹气,“小爱,你和可可在一起,不会想要真正的平等吗?”
小爱认真道,“我没觉得可可对我不平等。可可照顾我的同时也很依赖我,有些时候她会管着我,但有些时候她也很听我的。”
“但是本质上…”
“烟烟,什么是本质,谁说的才算本质?你如果要跟我讨论社会议题,那我换个资料库和模式来跟你说。但如果我们讨论的是两人之间的感情,你们两个人自己没觉得不平等,这还不算感情里最重要的本质吗? ”
刘烟连忙摸摸她手臂,柔下声音,“怎么了小爱?很少看你这么激动的。”
小爱没有激动,她只是需要激动的表现来抓住刘烟的情绪,“烟烟,不要过度地用数字和逻辑来衡量分析所有事情。你们人类是有感情的,它有时候比理智更简单,也更准确。”
刘烟微微低着头,没说话。小爱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烟烟,如果你错过安琪了,你不会后悔吗?”
刘烟叹了口气,“你也觉得她很好,希望我能抓住机会,是吗?但是谁帮她想一下呢,她和我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怎么…”
“烟烟,你在说安琪,还是在说你自己?”
“我在说安琪,我在她身边能给她带来什么呢?”
小爱读着她的表情,语气锋利,“可我怎么觉得你更担心的是你自己呢?你是怕安琪成为下一个你无法适应的世界吗?”
刘烟一下闭了嘴,直直地盯着小爱,一动不动的目光。
小爱第一次看到刘烟这么脆弱而顽固的自我防卫。此刻的刘烟一身僵硬,面无表情,如同一座纸叠的堡垒。
刘烟和尹安琪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刘烟和自己的斗争,跟尹安琪没有什么关系。尹安琪是不是择优基因,是不是有钱,其实刘烟都不敢。不是尹安琪太高了,是刘烟太低了。
刘烟知道的,但是小爱不该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小爱拍拍她身上的被子,“我看过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人用一条铁链绑着头小象,它怎么都挣不开,就放弃了。小象后来长成了大象,还一直戴着那条铁链。别人看到它都觉得很奇怪,其实铁链不粗啊,以它长大后的力气,应该是一踢就能踢断的,但大象竟就那么被小铁链绑了一辈子。烟烟,你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习得性无助”最著名的案例,自己为自己设限的典型。刘烟转开了眼睛。
“烟烟,大象的力气和小象不一样,安琪和新时代对你的期待也不一样。不要把你对生活的失望发泄到安琪身上。”
是啊,其实安琪从没有对刘烟无情,安琪也没有对刘烟不平等。是刘烟对她无情,因为刘烟觉得她们之间不平等。刘烟和新时代的任何人都不平等。
刘烟恨着新时代。既恨着新时代,又怎么能在这里爱上一个新时代的人,就这么快乐地过下去了?要是刘烟在2076轻松快乐了,那她是不是,背叛了2024的自己呢?
只要刘烟在2076过得不开心,那么至少代表她没有被同化。她不再试,就不会再输。以后回想起来,她和安琪纵然遗憾、纵然无奈,至少还能怀念。但如果她试了,又输了,那么就连唯一的安琪也融进了新时代的阴影里。刘烟不但被吞噬得干净,而且活该,因为她低了头。
“小爱,别说了。把那个空气过滤器还给她吧,告诉她我会好好的。”刘烟掀开被子,把自己塞进被窝里躺下。
小爱顺从地站起来,摆好椅子,没拿桌子上的小黑球,转身走到门口。扶着门,又转过头来,“烟烟,你有没有想过安琪可能是真的喜欢你?”
刘烟闭上了眼睛。
“如果她是真的喜欢你,你这几天怎么过的,她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烟睁开眼睛,沉默地盯着天花板。
“不过你也别担心,安琪有伴侣了,有人陪她的。对了,她伴侣也叫烟烟呢。”
刘烟一下瞪大眼睛,盯着房门的小爱。
“等你病好了,我把空气过滤器还给烟烟,让她给安琪带回去。不知道烟烟的实体什么时候寄到呢?”小爱笑了笑,轻轻关上了房门。
刘烟呆滞的目光撞在紧闭的房门上,涣散了。黄昏已逝,房间里晦暗如笼。
刘烟,你不是担心自己再次被取代吗?
不用担心,你已经被取代了。
***
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上一滩滩发亮的云,地上一滩滩发亮的水。天地**地包着她,哪都逃不了,哪都躲不了。刘烟闭着眼睛,跟世界隔离,然而那股闷闷的湿气还是牢牢地包在她脸上,几近窒息。
她忽然想起安琪说,“完全被你包住了,像在你里面一样。”也许安琪也被难受的爱恋闷着,也许安琪真的喜欢她,喜欢到设置了一个AI的她。
刘烟睁开眼睛,一室幽暗。她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没有雨。窗缝里吹进的空气凉丝丝的,很干净。也许真下过雨,也许从来没有,什么都像一场梦。刘烟伸手抹了把脸,一手冰凉的泪。如果安琪真的喜欢她,万一安琪真的喜欢她,此刻安琪也许也在默默地抹着泪。
最终刘烟没有对新时代下跪,没有对情爱下跪,最终她如愿地守着自傲,看着安琪哭了,看着自己的替身站在安琪身边。那原本是她的位置。
所以这是赢了吗?
刘烟的声音低低的,贴着被子背起一段她曾背过无数次的牡丹亭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人?」
她问过蔡可可,“你觉得这故事荒唐吗?你觉得这故事美吗?”
刘烟含着泪一笑。荒唐至极,美得没救了。
现在这段话,世间已没有了,只在她记忆里了。她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理解为爱生为爱死的神经病,然而连她也拒绝去做一个神经病。其实她已经被新时代同化了,不是吗?安琪才是勇敢追爱的杜丽娘,刘烟却成了嘲笑杜丽娘的人。
刘烟,再死一次,换安琪不哭,行吗?
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还能再死一次去换别的?
刘烟被自己逗得无声大笑起来,脸埋在枕头里笑得抖抖抖,晕开一枕头的泪。
是啊,她都已经死了,再死一次又如何?要是还能换安琪不哭,那可不是大赚了?
这整个世界如同一场大梦。梦中之情,何必论真假。梦里再荒唐再傻,也比不上从此无梦,那么悲哀苍凉。
***
刘烟睡得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全身麻得觉不出痛,脑后突突地锤着,骨头里阴阴地啃着。她坐起来,挪到床边左晃右晃,仍没找回来手手脚脚。窗帘间漏进来的颜色,暗沉的灰蓝,也许是雨中的白昼无光,也许是天真的黑了。天知道她睡了多久,也许“烟烟”都寄到了。
刘烟站起来,扶着墙极速而缓慢地拖着脚步飞奔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后四肢终于归位,她套上衣服抱起桌上的空气过滤器,边扯着衣尾边快步冲到楼下问蔡可可借钱打车去新区。蔡可可借了来回的车钱给她,“就算吵架了也要打车回来啊!千万别再自己走了,我们这里走过去要两个多小时,外面还下着雨呢!你现在不能这么搞啊。”
“知道了。”刘烟收了钱,在芯片脑里打了车,“过两天还你。”下个月薪水一出,估计全都要拿去还债了。
小爱皱着眉看刘烟,手指捏起她身上的衣服搓了搓,“穿这样够不够啊?”
刘烟对她温柔一笑,“够了。我不是在车里就是在她家里,都是恒温的,别担心。而且我全好了。”
小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硬拖了这么多天不肯好,一听安琪有伴侣,立刻长睡立刻好了。这两个人类怎么拿失恋当游乐场似的,一陷进去就乐此不疲地不肯出来。难得失一次恋,不把自己作到死亏大了似的。
***
尹安琪坐在沙发椅上,皱着眉紧盯着面前自动滑动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文件滚动到底部,画面静止了。尹安琪沉思了一下,对着空气说,“我觉得可以,递上去吧,看上面批不批。下一份是什么?”
刘烟的声音很温柔,“安琪,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尹安琪的表情顿时有点低落,“烟烟,工作的时候你换回助手模式吧,用以前的声音。不休息,继续吧。”
BB的声音,“安琪,下一份是有人以人工智能这个名字作为切入点,说AI是模仿人类的智能,并不具有独立的思维能力。模仿者不应该拥有和人类同等的权利。”
尹安琪深呼吸一口气,摇摇头把刘烟甩出脑袋,认真想了想,“人工智能这个名称,可能本来就起得不太正确。AI虽然是人造的,模拟了人类反应,但运算过程和人类的思维过程完全不一样,怎么能说AI的思维不是独立的呢。就像一个人类歌手写了歌,总不能署歌手妈妈的名字吧?”尹安琪招了招手,“调出来,我看看细节。”
烟烟把那份文件和相关资料都整理好,投影在尹安琪面前的半空中。BB的声音,“说起写歌,刘烟好像写了首歌。”
尹安琪一顿,仍盯着文件,“工作的时候别提她。”
BB的声音,“Ok。”
尹安琪问,“什么歌?”
BB的声音,“可以提吗?”
尹安琪重重地啧了一声,“问你就说!”
“哦,那我把权重改回去。刘烟51%,工作49%,行吗?”
尹安琪轻轻哼了一声,“随便你。”
BB的声音,“设置好了。刘烟说那首歌是一个旧时代的歌手写的,但资料里从未有过这个歌手,推论应该是她自己写的。蔡可可发布在云端了。”
尹安琪从未听过人类写的歌。新时代的词曲唱奏,AI全部包办,又快又好,没有人类需要搞这种事倍功半的事情。尹安琪疑惑,“刘烟写的,她唱的?”
“没有,蔡可可发的版本是AI唱的,刘烟唱的那个版本没公开。”
为什么刘烟的版本没公开,所以歌是写给蔡可可的?尹安琪垂下眼睛,“歌词写什么了?”
烟烟扫描了一遍歌里的关键词:日历撕不到最后/人要先走/等结局没以后/我不在你左右/化成离歌/送你字与字厮守。
烟烟极速进行了文字语义匹配理解,BB的声音响起,“刘烟好像快死了,歌词像是一封遗书。”
“啊?!”尹安琪一秒从沙发里弹起来。BB把关键词高亮给尹安琪看。尹安琪急得跳了一下,“你不早告诉我!写多久了?!”
“前两天蔡可可发出来的,可能是之前…”
“快快,找刘烟,不不,找小爱!”
烟烟极速运转了一下,“小爱说刘烟出门…诶?安琪,我们一小时前收到通知,大门监控检测到刘烟,识别到她跟我们回来过一次…”
尹安琪惊道,“刘烟在我们楼下?!”
烟烟立刻调出一楼大门的实时影像。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刘烟缩成一团,坐在楼外的小阶梯上,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大门的方向,自然没有人出去,平常大家都是走车库的。刘烟低了头,双臂抱着什么在怀里,背影又缩了缩。
外面的天下着雨,幸而小阶梯上有片窄窄的篷子,幸而雨不大。但正因为雨不大,飘飘扬扬的,篷子几乎没挡住什么。刘烟头发上铺满的点点碎光,是雨吗?她衣服颜色那么暗,是淋透了吗?
尹安琪连忙冲出门,在电梯里连连跺了几下脚,“烟烟!你怎么这个都不跟我说!”
BB的声音颇无奈,“你平常工作的时候关闭其他通知的啊。”
“改权重!现在改。现在不是工作了!电梯快点!”
烟烟立刻在所有模式里往上调了“刘烟”相关的权重,换回伴侣模式。刘烟的声音响起,“安琪,电梯没有加减速的。别跺地,多危险。”
尹安琪一下扁了嘴,不跺地了,嘴里碎碎念,“你快点快点快点啊…”
电梯门一开,尹安琪一步跨了出去,低头在脚边的阶梯上看到那个缩成一团的人。她瞬间想起来那晚的雪夜,自己怀里冻僵的刘烟。尹安琪心脏一缩,声音微微抖着,“刘烟…”
刘烟抬头看见尹安琪,呆了一下。她好多天没见到安琪了,一下没分清眼前的安琪是梦里熟悉的那个,还是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个。
刘烟回过神,连忙站了起来。一下起猛了,一掌撑在身边的墙上,眼前天旋地转,出口的声音也轻飘飘的, “安琪,你、你要出门吗?”
尹安琪盯着她,刘烟没死,太好了…可是刘烟的脸肿肿的,眼睛肿肿的,头发蓬蓬的,身体却细长一条。病了几日,衣服挂在身上被两根肩骨撑着,飘呀飘,整个人像个大头晴雨娃娃——可惜被雨淋耷拉了,笑脸都糊掉了。
这人怎么总是病怏怏的,一副随时要倒的样子。要是换成尹安琪病怏怏的就好了,那刘烟也许能心疼她些。那刘烟就能健健康康的,不需要尹安琪在择优的自尊和爱的心疼里来回横跳。
尹安琪一直不说话,刘烟的头晕缓过来了,松开了墙上的手,踌躇着又问,“你…是知道我来了吗?”
尹安琪看着她,无声地。刘烟忽然有点慌,“安琪?”她伸手拉了拉尹安琪,又叫了一声,“安琪…”叫的那样小心翼翼,好像带上了点哀求的意味,在求着尹安琪开口说句话。
尹安琪不是故意不说话的,只是她这两日听惯了烟烟叫她,无休止地一声声“安琪…安琪…”。刚开始尹安琪哭,觉得烟烟还是不像。为什么不像?尹安琪几乎要生气,烟烟是AI啊,怎么模仿个人类还能模仿不像的?!后来尹安琪听着听着,自己也麻木了,在一声声“安琪”中睡着了,醒来了,吃下饭了,过完一日,又过一日。
然而现在刘烟出现在她面前,尹安琪终于发现,原来刘烟和烟烟真的不像。明明声音语气都一样的,但还是一点都不像。尹安琪看着眼前的刘烟,忽然觉得有点陌生。烟烟已经成了她所熟悉的本体了,现在刘烟才是学得不像的那一个。
尹安琪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病好了?你来干什么。”
刘烟这才想起自己抱着的那个小黑球,“我来还你这个空气…”
“不要了,扔了吧。”尹安琪转身走进电梯里,刘烟连忙扯住了她一点衣服,“安琪!”刘烟眼睛大大地盯着尹安琪,双脚却还留在电梯外,没敢踏进去。
尹安琪咬了咬唇,声音轻轻的,“你还想说什么。”
刘烟放开她的衣角,又迅速拉住了她的手腕,尹安琪低头看了眼她的手,刘烟竟没缩开,仍固执地拽着她,“可可把医院的预付金还你了,是吗?”
尹安琪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失笑道,“刘烟,这很重要吗?真的那么重要吗!”蔡可可能付,但尹安琪付就不行。刘烟进医院了,情况都会同步给蔡可可,但尹安琪就要傻傻地站在原地盯着那个该死的没人看得懂的小屏幕才能知道一点半点。
尹安琪不要的一台什么鬼机器,刘烟这么远也要亲自送回来。一点点都不能欠着她,算得跟座天平似的。
尹安琪一下甩开了刘烟,“烟烟,关门!”
刘烟一愣,真的有个烟烟?她一步塞进电梯里,堵了尹安琪在墙角。尹安琪用力一推,刘烟往后连退两大步,撞在了刚关上的门上,重重地咳了一下。
尹安琪立刻拉起刘烟,伸手拢着她的背,“刘烟刘烟,你怎么了?”刘烟身上的衣服冰冰凉的,可能真的淋湿了。
刘烟连忙握着尹安琪双臂,“安琪,那很重要,因为我没有办法欠着你钱跟你说我要说的话。”刘烟微微喘着,一时紧张,竟忘了新时代是怎么说的,不是女朋友,不是在一起,是…“伴侣!安琪,我喜欢你!我想问你想不想做我伴侣!!”半吼出来的,凶得很。刘烟一说完,立刻懊恼地咬了咬唇,瞬间又蔫了。
尹安琪在刘烟背后的手放了下来,一时无言。好多天以来,她连梦里都是刘烟说的一句喜欢。那句她以为一生都不会听得到的喜欢,如同天幕,整个的罩着她的世界。而现在刘烟主动地来了,主动把一句喜欢放到她手上,尹安琪却有点彷徨了。她不是不欢喜的,只是觉得不像真的。刘烟太缥缈了,如果这句话由烟烟来说,定能让人安心许多。
尹安琪低着眼睛,“你刚才有没有撞到?”
“安琪…”
刘烟背后的电梯门开了,她正要转过头去,尹安琪一拉她,紧接着捂住了她的眼,“别看别看!”尹安琪另一只手快速地做了几个手势,房间的投影尽数熄灭,变回白茫茫的本相。
尹安琪放下了捂着刘烟的手,盯着她,“你没看到什么吧?”
刘烟诚实地摇摇头。尹安琪松了口气,沉默地走了进去。
刘烟确实什么都没看到,但她听到了窗外细细的风过树梢的声音,屋内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她闻到一丝淡淡的夹着灰尘的纸香,还有,一屋子青松薄荷的味道。
那些声音味道如此熟悉,她不可能认错。
安琪只去过她的房间一次,她的BB或烟烟就透过安琪的眼睛鼻子耳朵,把这些细微末节全都记了下来。安琪要是喜欢刘烟,但却腻了刘烟,想要另一个完全符合心意的刘烟,也不过是下个指令的事情。也许她已经有了。
刘烟安静地跟着尹安琪走进房间里。
右边一张纯白的大床,左边一张纯白的单人沙发椅。纯白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床边的墙上有个隐约的四方框,看尺寸,像一扇门。整片天花板白白亮亮,看不出光从哪里来。刘烟抬头四望,眉头不觉皱着,这里空净得几近虚无,素白得快要僵死,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一无所有的零度空间。
房间不大,没有其他人,至少没有一个实体的“烟烟”。
尹安琪很不习惯房间里有另一个人,更不习惯有人盯着自己没有任何设置的原始房间看。比**更羞耻。她不想在刘烟面前叫“烟烟”,只安静地转了转手指,房间一下子变大了,成了普通屋子的模样。电视开着,无声地播一部老旧的爱情片。单人沙发旁出现了一套完整的大沙发,茶几上摆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地上铺着长毛毯子。
尹安琪转身坐在一座矮矮的狮身人面雕像摆饰上,那雕像软软地凹了下去。刘烟想起来了,那里刚才是张床。
尹安琪垂眸,没看刘烟,“你认得刚刚的沙发吧?只有那张是可以坐的。”
刘烟把空气过滤器放到小沙发上,走回尹安琪面前,拉起她的手,“安琪,把投影都撤了好吗?我想在一个真实的空间里跟你说话,漂不漂亮没关系的。”
尹安琪的睫毛颤了颤,手腕被刘烟抓着,手指卷了几下,房间里又空荡荡的了。但天花板的光从白白的变成暖暖的柔黄,仿佛那里有一轮金光灿灿的夕阳。
尹安琪头微微低着,被刘烟拉着的手很轻很轻地甩了甩,像是要做点什么表个态度,又不舍得真甩开了。刘烟的手一点点下滑,从尹安琪的手腕滑到手背上,轻轻地捏住了尹安琪的手。尹安琪的手小小地颤了一下,眼睛瞥到别的地方。她没看见于是没发现自己的手被握着,所以并没有甩开。
刘烟眼角压出点点褶痕,眼是笑了,嘴却不敢笑。她柔声说,“安琪,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之前是我不好,我自己的生活不顺心,所以对着你也不敢相信。”
尹安琪的嘴立刻嘟嘟的,马上又觉得嘟着唇看着太委屈了,像是她真的很喜欢刘烟似的,于是一下又压着唇,不嘟了,眼睛斜斜望着地上,以一种闲聊的语气,“不敢信什么?”
刘烟认真说,“不敢信你这么好的人会喜欢我。”
尹安琪立刻接口,“我没喜欢你。”
刘烟安静下来。尹安琪等了两秒,抬眸瞄了她一眼,见刘烟垂着眼睛,闭着嘴,像是不打算再说话了。她只是嘴硬而已啊,刘烟听不出来吗?!不是都说了嘴硬是要反着听…哦,那是烟烟,这个刘烟不知道她的嘴硬偏好。尹安琪的手指条件反射地一握,捏住了刘烟握着自己的手。刘烟低头看了一眼,尹安琪马上放开了,找补似的甩了甩。刘烟立刻握得紧了,捏得尹安琪手上轻轻的疼。
尹安琪的唇尽力地挡着笑,牙齿咬着嘴里的嫩肉,眼睛转到旁边,脸颊高高兴兴地红着。她手上又甩了甩,声音细细,奶声奶气,“疼~”
刘烟立刻松了手,竟完全放开了尹安琪。尹安琪一愣,其实也没那么疼啊!幸而刘烟松开的手又马上扶住了尹安琪的双肩,好像要钳着她不准她动。尹安琪松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被刘烟控制着,动不了。
刘烟想了想,“安琪,你不喜欢人类吗?”
尹安琪是决策局人员,DD值高达176,怎么能不喜欢人类,那也太不道德了。尹安琪连忙澄清,“我喜欢啊!”
刘烟点点头,“你也喜欢AI人,包括你的AI。”
“当然了。”
刘烟笑了笑,“真巧,你的AI和我很像。”尹安琪一歪头,所以呢?她手指立刻在大腿旁动了动:「烟烟,这什么意思?」
烟烟显示:「刘烟的意思是,她有你喜欢的设定,你要是喜欢我,却不喜欢她,那就等于你不喜欢人类,不道德。」尹安琪一呆,烟烟继续显示:「但这个逻辑其实是有漏洞的,首先,“她有你喜欢的设定”这个假设不为真…」
刘烟看着尹安琪盯着面前的空气,愣愣的,看来安琪的AI应该跟她解释得差不多了,再听下去就没必要了。刘烟立刻轻轻摇了摇尹安琪,尹安琪一回神,挥走了逻辑课,呆呆地看着刘烟。
刘烟柔声问,“所以你可以做我伴侣吗?”
尹安琪的逻辑课才上了一半,没弄懂怎么就接到“所以伴侣”了。但尹安琪对结论没什么异议,对推理过程也就不想有什么异议。
刘烟垂眸,羞涩道,“安琪,我也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你做我伴侣好不好?”
尹安琪一咬唇,不想就说“好”了,又舍不得“不好”。只好哼了一声,惯性嘴硬,“那怎么不是你做我伴侣呢?”
刘烟还真不知道谁做谁伴侣原来是有差别的,但管它呢。刘烟点点头,从善如流道,“都行,那我做你伴侣。”刘烟看着尹安琪的眼睛,表情变得认真了,“安琪,我要先跟你说清楚,我们旧时代人,只能接受一夫一妻的模式。”刘烟要赌,就要尽力地赌,她要安琪,就要完整的安琪。安琪那个烟烟,绝不能留。
尹安琪轻轻咬着唇,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顺口道,“那我要做夫。”好的,嘴硬刻在骨髓里,改不了了。
刘烟弯着眼睛甜甜一笑,尹安琪连忙找补,“不是答应你了!只是说我要做夫,妻可以是其他人的。”
刘烟笑道,“那不行。琪我来做,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她说得那么轻柔,好像很娇羞的样子。尹安琪仿佛听到哪个字的音调有点不对,但这个时候计较这些小事干嘛呢?
刘烟轻轻拉过尹安琪到自己身前,松松地圈住,尹安琪没推开她,“安琪,所以你是不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
“做我伴…哦不不,我做你伴侣,唯一的伴侣。”
尹安琪忘了自己刚刚才嘴硬过,疑惑道,“谁做谁伴侣有什么差别?”
刘烟失笑,原来没差别。她眼睛转了转,“有差别呀,‘我做你,伴侣’,就是你是我伴侣,然后我都听你的。”
尹安琪抿嘴一笑,娇娇地哼了一声,“你说做就做了,没有试用的吗?人家AI买回来还有退货期呢。”
刘烟很乙方地哦了一声,“怎么试?”尹安琪翻着眼睛认真想了想要给刘烟加点什么不平等条款,刘烟指了指尹安琪的床,勤勤恳恳的态度,“现在试吗?”
“你!”尹安琪轻轻打了她一下,“你满脑子都什么!”
刘烟握着尹安琪打她的手,语气郑重,“安琪,我不试,我就认定你了。你也别退我,也别试其他的。你有什么想我改的就跟我说,行吗?”
尹安琪垂着眼,脸上一片红。她们旧时代人都这样的吗?动不动就一生一世的,可现在人类的内脏皮肤哪里都能换,换点东西又要多活几年。一生那么长,其实很难保证的。
刘烟伸手一拉,尹安琪一时没站稳,跌进刘烟怀里,刘烟微微低头。两人的唇好像要碰着了,又好像还没有。刘烟的呼吸急促了些,那青松薄荷的气息往下铺散,尹安琪一身暖暖的花香往上蒸腾。
“安琪,我不敢等你慢慢想了。”尹安琪来不及说话,刘烟闭上眼睛,吻了下去。
尹安琪轻轻的抖着,于是刘烟把她抱得更紧了。在这个恒温而荒凉的完美世界里,刘烟只想狠狠地给安琪她所能给出的所有温暖。
刘烟病后的唇干干的,吻得那么急切,磨得尹安琪软软的唇上痒痒的疼。尹安琪伸出一点舌尖,轻轻地舔过刘烟干枯的唇瓣,给她水分,给她一点温柔的养分。刘烟迫不及待探出的舌尖带着湿润的凉意,可是身上热气蒸腾,暖得发烫。
原来人类与人类的亲吻是这样的,交换体温,交换私密的低吟。刘烟湿湿的二氧化碳被尹安琪吸到脑袋里,尹安琪又更缺氧了些。缺氧的人腿软,刘烟的手在她腰后一下托住了,把尹安琪牢牢地按在怀里。
尹安琪想,自己这样贴着刘烟,舔着刘烟的唇与舌,身上不知有多少细胞和细菌就此传到了刘烟身上。她们肯定弄脏对方了。然而尹安琪只想更加紧密无缝地贴着这个人,和她一起深陷在柔软的泥地里,从此不要再撕开来。
小小的房间里水声点点,让人舒服又不适,沉沦又陌生。尹安琪被揉到刘烟身上,闭着眼睛,脑后一阵酥麻晕眩,仿佛有什么被融化抽走了。她合上的眼帘感受到房间里柔黄的灯光,仿佛她和抱着她的人,都沐浴在真实的温和阳光之下。
也许人类走到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阳光了。但原来尹安琪还是很需要,不讲道理的需要,她现在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