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墙,碧玉灯,桌腿上都金镶玉裹,不用从细微处观之就知道此间主人的奢靡生活。
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被请了进来,肉眼可见地扳直腰背,步态平稳,很体面地走进来——然而,人往往越想藏起他的底子,就越能证明他没有底气,简称——外强中干。
“表三叔,晚好啊。”真皮沙发上,斜卧着说话的那人抬起头,口里虽然吐出的称呼是“叔”字长辈,却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显而易见得他只是象征性地叫一声,宽阔休闲裤包裹的腿懒懒地交叠,上半身裹着件敞口的浴袍,半湿的头发垂下来挡在眉骨,眼睛就多了层暗影,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来人,微微抬手。身后立着的两位侍者立刻训练有素地把面前收拾清爽了,和领人进来的一起退了出去。
——连杯茶水都没留,显然这是主人的意思。
“刚洗了个冷水澡,不然深夜了,怕我没精力接待你——叔,不怪我衣裳不得体地来欢迎你吧?”
“殷少哟,自家人哪里这么生分。”“表三叔”自然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东西,哪里敢拿长辈的乔,非但不敢拿,还得对着比他小足一轮还多的后生喊“少爷”,心不甘声也得响,朗声笑道:“晚好晚好,天晚了人可不觉得晚呀,这点正正好。”
这个“殷少”,正是殷冉,听出了他“自家人”里的试探味道,不置可否轻笑了声,总算坐直了身体,“一‘家’人是不该这么客套的,叫什么‘少爷’,恁大地方,随意坐。”
“殷三叔”赶忙应了,到他对面的客座上坐下,从进来就悬着的心终于咯噔沉了。
这里可是——“荷塘夜色”,又可简称“夜色”,算不上荣城最大的夜总会,但是绝对是最知名的之一,它正正好好地开在摩登区最繁茂的地皮上,独独圈了一块,再过二公里地就是无忧总部。在文化街或者普通夜市上开个娱乐会所,大概只需要考虑一下安保问题,照顾一下客人的喜好就行了,但在“夜色”这里不同,没点狠手段,是不可能在这里好好开下去的,不但有“上面的”要谈事情、放放松,还有就是冲着无忧来的,来来往往鱼龙混杂,水浑,且鱼肥,没有金刚钻,很快就得被淘汰去打螺丝。
“殷三叔”脸皮褶子抽了抽。殷冉在这里“招待”他,明摆着是主人了,“夜色”开了有好几十年,换了老板,竟没一点风声透出来——或者透到他们殷家耳朵里,惊骇的同时,心底隐约的怒怨简直想掐死这个摆谱的“少爷”,非得把他大卸八块沉到“夜色”的水泥地里才大快人心,然而这么爽的场景只敢在脑子里留一秒,一秒过后略带忐忑飞速忘掉生怕露出点端倪,同时暗自琢磨起这个煞星又想干什么。
“殷三叔”这么忌惮这个少爷主要是有前车之鉴,一看到他,以前的一幕幕不可避免地占据了脑子,清清楚楚。
在前殷家主娶了同姓殷的别家贵女,“双殷美谈”传响的时候,少爷是真的少爷,不过等那位可怜的殷夫人“意外”去世,殷家有了其他“殷少”“殷小姐”后,真太子就被有意无意地当成了狸猫——“殷三叔”多了个“表”的关系,虽然很多都是道听途说后的揣测,但是他能保证是**不离十的,但至于哪个真哪个假,那作为权利边缘人物的他可没闲功夫去打听——特别是听说这个太子身体不好,脑子笨,什么都学不会,更不会去巴着了,能不能活着长大还是个问题呢。
原本大家都是漠不关心地冷眼看着,都在等着迎接除殷冉外厮杀出来的真继承人,结果这个假狸猫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一声不吭改了赛道——他竟然得到了身为无忧总部部长之一的王部的青眼,亲自带走了!
如果说王家那种层次的家族和无忧是共生关系,那被这代野心比能力大的家主写作“整改”读作“折腾”过的殷家顶多能叫“寄生”,哪里敢阻拦既是部长又手握王氏实权的王部的决定,后来再听说这个少爷病好了,脑子突然也灵光了,听说还交上了厉害朋友……自从那个时候开始,殷冉才真正地被关注起。
但是,他们倒不是说凭借这个“贵人相助”就这么忌惮殷冉,反正以殷冉的血亲——也就是殷家主,二少三小姐他们的说法——殷冉别的不行,运气倒是挺好,听说又扒上了个厉害的作“朋友”,说到“朋友”他们掩起唇笑——说不定是什么“情趣朋友”呢,总之就是,要是有同样的贵人,把他们放在同样的位置,一定混得比殷冉好。
后来,据说那个厉害朋友死了,殷家总算畅快地笑了。殷冉的动作他们是知道的,不就是想报复他们,蚕食掉殷家吗!殷家主半真半假地哼了声,大度地表示,那孩子,就是爱胡闹,闹够了就赶紧回家!他这时候说这话无外乎就是觉得殷冉最大的助力没了,绝不承认他之前根本阻止不了殷冉的举动,还有部长……听说无忧刚出了大乱子,部长还得空为一个外姓人出头不成!何况部长他要的是合格的接班人班子,不是养巨婴——呸,殷冉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然而,显然这次是所有人都走眼了。纪望游死了,白月舒也忘了他,部长他们也减少了联系,但殷冉失去的哪里是什么“助力”,分明是封印解除才对!
那个“封印”叫面子,殷冉不想在他最在乎的那几个人面前展示自己有多坏的流油,缺德冒烟,他只想用最合法的手段,最温柔地回报殷家对他的“疼爱”,这下好了,软肋没了,恶魔放出来了。
“殷表三叔”每次一想到这些,眼皮就忍不住抽搐。
他一个快出三服的人现在能代表殷家活动,算是半个家主的原因,不就是——他和殷冉无仇无怨,顶多是没关心过,但以他们的亲戚关系看似乎也正常,还有最重要一点——殷家嫡系都快没人了好吗?!
至于人都去哪了,这个问题显而易见要留给面前这位懒洋洋的青年了,他嘴上噙着的不是笑,是血,别人的;胸膛里跳动的心的不是红的,是黑的。
别的人,要想把谁整倒送进去,大概都是把他的罪证找出来,毕竟伪造另一份证据要做到完美的话不但不会省下多少功夫,还不心安,容易带来良心债,文明世界,大家都讲究手不刃血嘛,杀人不用明刀更不用自己刀,但殷冉狠就在于,他毫无心理负担,且脑子好用。他懒得玩什么“你藏我找”的把戏,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把量罪权把握在自己手里——殷家走私了几只阿猫阿狗?不,你们走私的可是国宝呀。
殷冉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勾起嘴角,笑容可亲。可怕的还有,他明着结交了很多朋友,可暗里的“黑朋友”更多,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但成不成功大概和“得道失道”不太挂钩,大概和摇来的人多不多关系可能更大点。
反正殷冉赢了,大获全胜,殷家的家主大概要把牢底坐穿了——毕竟他干过的腌臜事可是越查越有,殷冉搞这么大,却不准备接手,更不打算当什么家主,跑去搞了个三无小作坊发展兴趣去了,殷家一方面所有的股份大头都捏在殷冉手里,一方面确实是畏之如虎,不得已,只好私底下战战兢兢地仍把他叫“殷少”——需要请示的少爷。
这不,殷冉自己跑回荣城,一吱声,代家主“殷三叔”就得大老远跑来这里“觐见”,还得跟着笑——“没事没事,我刚好要去无忧洽谈些事情。”
——要是殷冉真的像他跟白月舒说的——是个拿点分红过日子的富贵闲人,想必不说殷家其他人,恐怕这个表三叔第一个都恨不得将鞋垫子里的私房钱全掏出来,就问够不够给他买个一掷千金的生活,不够再凑点别的,总之——求做个名副其实的无关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