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我多年的谨小慎微,让太宗皇帝慢慢相信,我确实是无心参与朝堂和后宫之争,对我的防范没有这么强。日子就这样,慢慢又走到一个人生的关键节点。
649年,五月。
许是多年征战,加上日夜操劳国事,入夏以来,太宗的身子渐渐差起来。作为皇帝身边尚算有宠爱的嫔妃,我也随侍在皇帝身边。
只是这几日,不仅是嫔妃,连太子和重臣都被传召入甘露殿侍疾,连神经粗条如我,也察觉到不对劲。太医接连出入,让殿里的气氛都凝重起来。
今日又是长孙无忌和太子在皇帝床前守着,徐贤妃前几日因侍疾数度昏厥,被送回了宫。而我,被打发出来瞧着太医和宫女煎药。
甘露殿偏殿同样华丽而璀璨,我瞧着那双龙戏珠的式样,只觉得一切都是这般的不真实。进入七月,我知道,离太宗的崩逝之期已经不远,同样,这大唐的帝位也要易主。
陈太医进了正殿,独留我和两个宫女呆在这,我耳朵止不住地涌进小宫女们的嘀咕。
“这几日情况不似往日,长孙大人和太子殿下都被叫进去内殿,其余人都被打发了出来。姐姐,你说,宫里是不是要变天了。”
紧接着是另一位宫女喝止声,“你不要命了,议论陛下的病情。武才人还在这里,被她听了去,你我性命不保。”
我想同她们讲,我已经听到了。转念一想,现在这种时候人心惶惶,还是莫要恐吓她们,等皇位易主那一日,她们也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这里了。
借陈太医的福,我的耳朵总算不用再涌进更多大逆不道的言语。瞧着他进来,我便也顺势起身活动活动,“太医,将陛下的汤药给我吧,我拿过去。”
“有劳武才人,臣再去看看陛下的脉案。”
走到内殿门口,瞧着公公还守着外面,我将汤药递给他。没一会儿,李治出来了,喊我进去里面。
“武才人,有劳你多日照顾父皇。”他诚恳地对我说。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李治,也是我日后的丈夫说话,他如传言之中一般温文尔雅,只是眼里的清醒与坚定,让他看上去并不像皮囊带来的感觉一般纯良无害。或许是尚在太宗的臂膀下,虽在代理国政,他说话总带着笑意。
我从未见过太宗的其他皇子,而现在,我在年轻的李治身上,看到了太宗的影子。
粗通史书的人,会说李治软弱,顺从,畏妻,将皇位拱手相让给武后,使她中断了大唐江山。可看过李治功绩的人,便不会这样觉得。
只是他的魄力和远见,在他父亲的功绩前,还是略显渺小了。加上武媚这个千古第一女帝,不可避免地使李治背上了骂名。
我向他行礼,“太子殿下言重,这是妾应该做的。”
他受了我的礼,同我说:“父皇清醒着,他要见你。”
我点点头,随着他,缓缓走近,跪在太宗的床前,唤他:“陛下,妾武媚参见陛下。”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看着陛下憔悴的样子,我心里想着伟人的这句词,唐宗,那个名震天下,戎马一生的男人,现在却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再也没有当日的果决精断。
太宗示意李治扶他坐起,“媚娘,朕昏睡多日,这几日梦里总有你,实在是怀念当年教你书法,你不服管教的样子。”
我瞧他的样子于心不忍,苦笑着说:“陛下莫取笑妾了,妾得陛下倾囊相授,何时敢不服管教?倒是陛下,一直记着妾的不好,是否早忘记了妾对你的好?”
这一句很平常的话,竟逗得太宗一笑。
“能让陛下一笑,是妾的荣幸。”我说。
太宗咳嗽了两声,原先站在一旁听我们说话的李治忙过来,给他顺背。“父皇,保重身子要紧。”
太宗摆手,“无事,皇儿毋需担心。”
“只是媚娘,大唐后宫的规矩,无子的嫔妃需在皇帝崩逝后前往感业寺,青灯古佛相伴。朕会嘱咐人,让你在寺里不这么难过。”
我早知会如此,没有惊慌失措。慢慢从太宗榻边起身,向他行大礼:“媚娘谢陛下安排。”复而缓缓起身,再拜,向他请求:“陛下,媚娘对陛下的安排无怨无悔,只想问一句,萧美人曾孕育皇子,不知陛下对她如何安排?妾请陛下开恩,许萧美人在后宫了此余生,莫遣她去感业寺了。”
太宗许久没说话,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也能感受到他盯着我的目光。
良久,他才问我:“武媚,你不为自己求,为萧思悦求?”
“媚不会对陛下的处理有任何不满,望陛下垂怜萧美人。”
他沉吟,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朕应了你就是。萧思悦产子,皇儿虽未曾有幸长大成人,但生子的嫔妃留在宫里,是合情理的。”
陛下同我说完,便让我出去,独留下了太子李治。
我刚一踏出正殿,和我相熟的公公便迎了上来,问我何故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我说,只是陛下嘱咐了萧美人不需要在陛下龙驭宾天后,前往感业寺。
“武才人,太医在外面等了许久,汤药也一直在温着,太子殿下和您一起进去,奴才们也不好打扰。”公公焦急地说。
我安抚他,“莫担心,陛下精神头好着,现正在和太子殿下说话,再等等罢。”脚正伸出去往偏殿走,又想起什么,叮嘱公公:“我往偏殿走,请替我转告太子殿下,若他得闲,可否往偏殿寻我一遭?我有事情要同他讲。”
公公答应下来。
陛下和太子没有谈太久,大约等了一刻钟,我又在瞧着那双龙戏珠发呆的时候,太子踏进了偏殿。
“武姐姐,有何事要叫我前来?”李治问我。“是否是不想去感业寺?我知道,感业寺孤苦,且不允许带发修行,只是在父皇面前,武姐姐不好拒绝,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不让你呆在哪!”
短短几日的相处,他对我也愈发熟悉,称呼也从恭敬的武娘娘,喊成了武姐姐。
这几日将要变天,人人惶恐不安,一切也都是未知数。我的精力不大分散给这些细节,但也发现了他对我若有若无的亲昵和依赖。
偶尔我也会暗暗惊叹,命数果真会推着人往前走,即使无心去种下因。
瞧着李治的容貌,想他说的话,我竟出了神。
打住,打住。先问他正经事要紧。
“皇上可说了对徐贤妃如何安排?贤妃娘娘协理六宫,虽未有子嗣,但她辅佐皇帝功在千秋,陛下也要如此狠心将她送入感业寺吗?”
李治瞧我焦急的神情,顾不得身份,俯下身子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父皇刚才留我,便是安排了徐娘娘和几位高位或者生子的嫔妃。她们会以太妃的尊荣,在后宫里养老,以贵妃的份例得到赡养。”
我心下大安,拍着胸口嘟囔:“那就好,那就好。”
李治见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情急之下握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武姐姐,你怎么不为自己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