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世日过去马上就是新年,虽然我的人生尚未迎来转机,但我还是想分享一下那时发生的一件趣事。
离开纳摩洛之后,我和冷枝一直漫无目的地一路北上。他曾答应我要带我去苏尔拉克转转,这回倒是没有食言,我们且走且停,一周也没有赶太多的路——当然是因为冬天到了,白天太过短暂,对吧?
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我靠在车窗上一边神游一边问:“按照你们世界教会的习惯,跨年的晚上要做些什么?”
他迟疑了一会儿,就跟从来没有在世界教会跨过年似的:“晚宴、烟花……还有圣堂的钟声。”
我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看来今年没机会了,至少这里没有圣堂。”
他平淡地说:“应该赶得上晚饭。”
我小声嘟囔道:“谁要和你吃团圆饭?”
他不为所动:“你不吃也可以。”
晚上五点左右天就完全黑了,真不敢相信我们已经来到了纬度偏高的地方。
说实话我很享受这种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飞驰的感觉,风会吹走一切也带来一切,就像漫长而无味的人生一样没有尽头。啊,不是说我的人生。
我一路靠在车窗上看风景,很快就注意到西边的位置燃起了一朵绚烂的烟花。那烟花不知用了什么金属来调色,红得像血,仿佛喷溅的血迹在空中慢慢滑落,然后消散于烟雾之中。
“这荒郊野岭的,怎么有人这个点放烟花?”我抹了抹车窗上的雾气。
冷枝点了一脚刹车:“不算荒郊野岭,再往前去就是燕城了。”
燕城,一座我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小城,大概也没有什么很出名的地方。后来我知道燕城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街道狭窄,以至于在高楼建起来之后整个城市看起来都像是一个竖过来的长矩形。当然,这是后话了。
他拉下车窗,张望了一下烟花的方向:“我记得那边是一片废弃的公墓。”
“在墓地放烟花?真是别致的浪漫。”我一边说着,一边敲打着窗户示意他把窗关上,省得暖气全跑出去,“介不介意带我去看看?”
“……并不会有什么好看的。”他叹了口气,这样说着,仍是调转车头朝西边开了一英里。
我本来想让他在车里等我,放我出去透透气,不过我还是小看了他的跟踪狂属性。好吧,我早该想到,他根本不会让我走到他视线以外的地方。他穿了一身黑,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等我走到墓地中间,烟花已经快要烧完了。这片公墓果不其然早已废弃,横七竖八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墓碑,满地都是泥土、藤蔓和枯木,如同死亡本身降临过现场一般。
我一眼就见到了她,放烟火的女人染了一头火一样红的头发,扎着低低的马尾,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她的眼睛。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她只穿了一条并不太厚实的绿色长款外套,背影看上去无比单薄。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棕色的眼睛在烟火下闪闪发光。
“哎呀,真意外,居然能在这里遇到活人……”她笑起来,“二位,不是来扫墓的吧?”
她的世界语很标准,但并不是苏尔拉克的地方用法。出于礼貌,我回以一个和善的微笑:“当然。只是看到这地方有烟花,好奇过来看看而已。你不是苏尔拉克人吧?”
女人有些惊讶,但还是保持着刚刚的表情,笑得微微眯着眼睛:“看来你和我应该很有共同语言。你说得对,我来自萨米尔,只是个旅人。”
萨米尔离苏尔拉克并不远,一个幅员并不广阔的小地区,近几年科技的发展倒是突飞猛进。
“你一个人在这里?为什么要在这里放烟花?”我问。
她有意避过了我的前一个问题,伸手指了指地上的一块石碑:“那还用说?当然是来祭拜了。”
我低头看去,随后惊异地发现她在那块石碑上贴了张自己的照片,然后在下面写了一行名字,“温莎·弗洛里达”。
温莎应该就是眼前的女人了,不过这不是个萨米尔名字,我猜是她在苏尔拉克的代称。
“你……给你自己扫墓?”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别紧张,美丽的姑娘,我这不还没死吗?”名叫温莎的女人夸张地摊开手朝我走来,“只不过大概快要死了……先走个流程罢了。我就爱看烟花,但是那些人祭拜的流程都太无聊,我不喜欢。”
“大概快要死了……”这回轮到我笑出声来,“看来我们确实很有共同语言。”
那时的我已经没那么顾及自己的**,见冷枝也没有制止我,便七零八落地跟这位陌生女人倾诉了一番自己的身世——米德卡特、苏尔拉克大崩坏、世界教会和他们的祭品。
温莎含着笑(她一直在笑,我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安静地听完了我的故事:“真是高尚的选择,我敬佩你的决定。恕我冒昧,科罗娜小姐——也许你可以和我一样,当个自由作家,这样就会有人来听你讲述你的所有:你的困惑、你的爱恨、你的苦难。”
从那天起我开始考虑写下这些文字,如果这本书最终能够被你们所阅读,请不要忘记这个名叫温莎·弗洛里达的姑娘。
“对了,这位是——”她转向冷枝,又看了看我,“世界教会的猎人,对么?”
“……跟踪狂。”我翻了个白眼。
“我只是确认你的安全。”他点了一支烟,“已经是晚上了,可能会有‘午夜’出没。”
温莎拍了拍手,笑道:“跟踪狂好啊,我那个跟踪狂朋友现在恐怕也在车里盯着我呢……”
她突然一只手指向我:“你们也会有共同语言的,她也在米德卡特干活。不过嘛,看起来你不会喜欢她那种理论派的作风。”
“原来你有朋友跟着一起来,”我其实有点不太适应她的热情,“你们吃晚饭了没?”
“没呢,要一起吗?”她夸张地笑了笑,“去燕城找个餐馆?就当感谢命运的相遇。”
我应下了她的请求,谁管冷枝答不答应。不过他完全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大概是想保持跨年时候的好心情。
我们的身份并不适合四处张扬,便找了一家不太火热的普通燕城餐馆,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温莎的好友,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黑色短发姑娘,看起来有些学者般的疏离。
“加娜利·雪莱……叫我加娜利就好。”她自我介绍道,“我已经听温莎提起过你们。”
“忘记问这位怎么称呼了——”温莎拖长了音调,把目光投向冷枝。后者看起来很少参加这种人多的场合,一直一言不发地盯着桌面。
注意到温莎的询问,他抬起头,斟酌了一会儿:“你可以叫我冷枝。只是个代号,但不要紧。”
“无关紧要,毕竟我们的名字也只是个代号罢了。”加娜利不失时机地补充道。
这下可好,一大桌人只用我用了真名。也许该给自己取个笔名什么的,“林鸟”怎么样?
店员端上来了蔬菜沙拉、土豆泥、奶油面条和热腾腾的烤鸡,桌上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离开格瑞克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冷枝以外的人吃过饭,我太感激她们的出现带给我的生活新的乐趣。
边吃着饭,温莎边滔滔不绝地讲起她和加娜利的往事。原来她们从小就认识,温莎自称是非常特殊的体质,已经和边缘污染共生二十多年而没有任何显著的症状;为了研究她身上奇特的现象,加娜利长大之后加入了米德卡特,结果把自己也卷进了边缘污染里,现在依靠圣奥卡瓦维生。
“你相信梦吗?”温莎浮夸地比着手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因为污染的副作用,我的梦能够看到过去和未来,所以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加娜利就陪我出来旅游。结果遇到苏尔拉克大崩坏,没有办法就暂时住在燕城了。”
“那只是你的胡思乱想。”加娜利打断她的话,“梦境并没有什么预知性。”
“哼,骗人,难道你不是为了改变我的未来,才在米德卡特做污染清洁的研究么?”温莎说,“可惜圣奥卡瓦对我可没用……”
“边缘污染有这样的副作用吗?”我迷惑地看了看冷枝,“你有什么症状?”
冷枝沉默了一会儿:“……我可没有。”
加娜利的气质倒是和冷枝有点像,不过她显然更擅长应对这样的社交场合。她一直保持着职业性的礼貌微笑,时不时回应一下温莎的话。
我从盘里拿了一块烤鸡,决定暂时不参与她们的话题,享受一下罕见的和活人一起吃饭的时光。还有温度的烤鸡滋滋往外冒着油,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让人联想到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汤锅,还有诞世日特供的果木烤肉。
我津津有味地吃下一整块烤鸡,就听见温莎问我:“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一路北上?——我猜你没有这么着急吧,科罗娜?”
我和冷枝不约而同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柠檬汁。
“没什么大不了的。”加娜利平静地说,“虽然世界正在崩塌,你仍然应该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
“权利和义务可不是这么算的。”我笑起来,无奈地一摊手,“我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不然你问问那边的家伙答不答应?”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勇气——”温莎也笑,她真的一直在笑,“要不然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大崩坏?”
她看向冷枝:“你不答应,嗯哼?”
我暗暗发笑,这人绝对比我还要不会对付自来熟的女人。他放下手里的餐叉,眼神在桌上晃了一圈,似乎在思考合适的用词。
“我和你说过我的想法。”最后他转向我,“我无权涉足世界的运转,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哎,你知道吗,他说话和你一个德行。”温莎拿杯子碰了碰加娜利桌上的那一只。
“也许我比他有趣一点。”加娜利作出思考状。
冷枝没有对姑娘们的调侃做出表态,只是礼貌地替她们加满了新的一杯饮料。
“不过我前两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温莎将盘里的面条卷了又卷,“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会建议你换条路去高城区。”
“你总是说那种话。”加娜利耸耸肩,“但有时候事情并不总是那样。”
温莎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要相信神秘学。”
“绕路的话,恐怕得横穿半个苏尔拉克才行。”冷枝说,“通往高原的地势复杂,确实应该考虑风险性。”
“真是严谨的作风,想必你也很适合搞研究,就是在关心朋友这方面还有待进步。”温莎把餐叉在手里转了一圈,扎进桌上的沙拉里,“哎,那半个鸡蛋哪去了?”
“在你高谈阔论的时候,”加娜利平静地说,“我吃掉了。”
我们第一次会面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就各自告别。温莎和加娜利在燕城租了房子,还诚挚地邀请我们来燕城玩。
哎,有时候想想,要是我真的是来苏尔拉克旅游的就好了。如果有温莎小姐那种心态,倒也活得洒脱。
燕城的街上冷冷清清的,应该是不在市中心的缘故,偶尔能看见从超市刚刚完成采购准备回家的居民。二位姑娘与我们的行动方向相反,刚刚出门不远就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
来自北部冷高压的晚风呼啸而下,虽然没有在下雪,吹在脸上的凉风也像夹带了冰碴一样粗糙冷冽。在苏尔拉克南部待惯了,总是以为哪里的冬季都和那里一样温和,而不是像这样连呼出的白雾都像要结成冰。
冷枝从我身后两步跟上我,替我围上了一条厚围巾(他送我的那条,只是我一直懒得围)。他离我很近,近到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意。他穿得很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冷,也许是因为从小在高城区长大吧。
我用指尖去碰了碰他的指节,冰凉的,没有温度,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怎么了?”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没事。”我伸手扯了扯围巾,摆到一个更加舒服的角度,“你不冷吗?”
“还好。”他把手收回大衣的口袋,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感,“晚上温度还会下降,不要在外面待太久。”
“还没到零点呢!你不和我放烟花吗?世界教会的屋子有烟花吧?没有的话我们现在去买也行。”我往手心里哈了口气,然后搓了搓手,看着他。
我感觉他的半句“不放”呼之欲出,不过又被他咽了回去:“你想放的话,可以自己去买。”
很遗憾,那天有点晚了,回安全屋的路上实在是没有几家像样的烟花超市,最后我只买到了一个小烟花和一把仙女棒。
打火机明晃晃的火焰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诱人,就像在黑暗里吸引迷路旅人的一盏灯。
“你玩吗?”我点了一根仙女棒递给他。
这句话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实际上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他伸手接过去,并没有做其他多余的动作,只是将烟花平持,看着金色的火光不断飞溅开去,最后像流星一般熄灭在寒风中。
我给自己点了一支,远远地指向他,偷偷勾了一个爱心的轮廓将他框进去。他回头看着我,金色的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大海上粼粼的阳光。
“就像星星一样……。”手里的烟花棒慢慢黯淡下来,四周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和黑暗,我忍不住又伸手点上下一支,“有一天星星也会熄灭吗?”
“恒星在主序星之后经历红巨星阶段,随后坍缩或者爆发,最后就会熄灭。”冷枝一本正经地给我科普了一段恒星的演化。
“谁在问你这个啊?!”我把烧了一半的烟花棒往他手里一塞。
“星星总会熄灭的,”他把烟花棒朝下拿着,看着那些火慢慢烧上来,“……但星星不会消失。”
在零点来临之前,我点燃了烟花的引线,伴随着一声凌厉的尖啸,一束橙黄色的光直冲天际,紧接着爆裂开来,将夜晚照得通亮。
指针指向整点,不知何处响起了圣堂的钟声,昭示着新岁的降临。若有若无的钟响藏匿于烟花绽放的间隙,为荒凉的苏尔拉克远郊增添了一分圣洁感。
“新年快乐。”我扬起嘴角,“真是特别的新年。”
冷枝出神地望着远空因为受到崩坏影响而看起来像一团浆糊的星星,不知有没有听到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