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低处 第5章 番外·墓碑与雪花

一个冬日里，南城很突然地下起了雪。

季存柒隔着窗户往外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细碎连绵的雪花落下，窗沿上慢慢堆积起来薄薄的一层。他坐在画室窗户旁，杯子里热水冒出的热气弥漫在空气中，然后毫无预兆地，他想起了那双眼睛。

总是沉默的，始终干净的，云生的眼睛。

墓地离得很远，季存柒沿着路一点一点走，路灯昏黄，道路并不平坦，人迹罕至的地方自然什么都算得上破败，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里。云生墓碑上的照片还是入学申请表上那张，十七岁的云生面对镜头，定格了一生。

事实上，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季存柒并不经常想起她。他需要做很多事，学业，家族，没有时间浪费在其他事情上。

在所有人眼里，季存柒是一台毫无情感，永远理智运行的机器。手段残忍心机深沉，小小年纪就得到了季家继承人的身份，所以嫉妒的、怨恨的、恐惧的目光总是包围他，不能呼吸，季存柒觉得，他无法呼吸。

从小到大，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是影子，影子跟随他，是他的刀。刀是锋利的，也是冰冷的。

那个极度美丽的女人，他的母亲，季存柒并不能经常见到她。印象里面，她很喜欢开得艳丽的花，于是庭院里一年四季都有盛开的花。她会精心照顾花瓶里的玫瑰，亲手修剪枝叶，从不肯假手于人，也会毫不犹豫丢弃掉已经干枯衰败的花朵，眼神中不带有丝毫的情绪，表情却是温柔的，和面对他时一样。

可能在她眼里，他也是一朵被修剪掉多余部分的花。被当做延续血脉的工具，唯一的不同是不会凋谢，可以一直、一直绽放着，一个完美且省心的工具。

惊人的美丽与无比的天真映射在一个人身上，他的父亲囚禁了她。一只无比漂亮与天真的鸟雀，的确只需要收拢翅膀与尾羽，在主人注视下做出最令人安心的姿态，安稳窝在他的怀里。

她带给了自己生命，却没有给他一点关心和爱意。季存柒却明白自己不是恨她的，因为怨恨是太过强烈的色彩，而从始至终，他的世界里只有黑白。

他只是偶尔不明白，为什么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时候带着怜悯和疏离的意味，而后来才意识到，他的母亲把他当做漂亮易碎的瓷器，而瓷器是不能被抱在怀里的。

他没有过母亲的怀抱，从他生下来，得到的只有佣人小心翼翼的照顾。学走路时摔倒了也没有人扶起他，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也确实没有再失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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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不远不近的地方，季沿撑着一把伞，影子一样静默在那里。大雪纷纷下落，季存柒伸手接住一些雪花，雪花融化时冷冰冰的，越积越多，最后变成一小摊水。

雪越下越大，天地变成纯粹的白，像是无声的吊唁。季存柒仍旧站在墓碑前，目光平静，不多时大雪就落了满身。

所以为什么要不开心呢？

长久以往被压抑的情绪，得不到的关心。对于季存柒来说，每一天都是阴天。

不会放晴，也不会下雨，保持黑沉的颜色，亘古不变。

直到他在那场雨里，那座废弃的大楼旁，遇见了云生。

上一次见到云生时，她还会安静地看着他，呆呆的，半张脸埋在手肘里，问他为什么要不开心。

距离最近的那次，在画室窗户旁，季存柒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下云生的头发，只是下一刻，云生就醒了。

南城并不经常下雪，却总是在下雨。云生死后的第一场雨里，画纸上女孩沉默地面对着他，脸上显露出很平静的情绪。季存柒不知该如何下笔，因为那道墨痕还在那里，像是面对他时流出的眼泪，他无法抹掉这点痕迹，正如他无法再见到这双沉默的眼睛。

季存柒没有意识到她会离开得这么快，如同手心里的雪，没等温度升高，眨眼间就成为再也握不住的水，任由她落下。

雪和水最终都会落到地上，但是现在，季存柒只能看着眼前的墓碑。

他们之间隔着生与死，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他再也不能触碰到云生。

云生让季存柒的心底泛起了涟漪，即使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

只是他没有在雨中为她撑一把伞，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