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旗 第19章 十二点十六分

【十二点十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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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什么？”

“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哈，历史不是利用人实现自己的目的的独立人格，它不过是追求自身目的的人的活动。”

“忘掉你之前学过的一切人类历史吧——就像在显示器里用鼠标和键盘操纵一场战争，那些0和1构成的史前或者幻想军团就像蚂蚁一样相互践踏着为你死去，你就会理解战争的疼痛吗？当然不能，你们之间隔着可悲障壁有一整个次元那么厚呢。”

“这个隔开日常的显示器就叫做政治。毫无魅力也毫无美感，就像奴隶主的尸骨坐在佛龛里，酥油的味道和不流动的空气一起缓缓腐烂。历史书是黄金和珠宝打造的华丽灵柩，幸运的是，制度仍然会告诉你哪些东西是真的。”

此刻的洛枝站立在巨大的显示器幕墙前，整个人真像一只锋利自由的金翅雀。她俊美的脸上带着蛊惑意味，笑吟吟地遥望台下唯一的听众，快乐又狂放，有一缕鬓发从肩头垂落。

她身后的音响发出低哑的喘息，那些正是戈尔德温人的嬉笑交谈，生活片段。旷野频道中成千上万的显示器音响将那些人生里的每一帧都切碎又重组，编译成颇有节奏的激烈乐曲。伴随着这样另类的音乐她如同起舞一般挥斥手臂演讲，随性又张扬，转身停顿间可以看到紧绷的小臂肌肉，在冷冽的无机质阳光下棱角分明。

她说，你要看真的东西，从此你要做显示器外的人，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会有新的事情发生，别人的人生对你来说只是一场循环放映的电影。

阴影里黎桐半趴在桌面上，发丝和眼角都耷拉着，脸颊贴着手肘，像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白塔学生，丝毫没有为老师的激情动容。

洛枝老师端详这个坏学生，露出十足冷酷无情的微笑：“我亲爱的小黑山羊~你在听吗？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吗？嗯哼？”

坏学生黎桐掀起眼皮，打了个哈欠：“在听，需要我全文背诵么？”

“放屁，你刚才肯定睡着了！”

黎桐沉默了一下，咔咔操作了一通她的笔：“……不信的话，我还录音了。”

洛枝扶住下颌骨，由衷地对黎桐这种梦中听课的能力表示：“……我要跟你们这群学霸爆了。”

“那我们接下来上实践课，女孩，乌克巴尔可比你想象中大的多。”洛枝歪了歪头，“我们，日落之旗，特隆管理局，旷野频道，是这个制度中最真实的一部分，但也只是一部分。”

她不由分说携着黎桐走到那条钢筋扎成的栈道上，脚下是漆黑的绿幕空洞，微冷的风带着干燥灰尘的气息拂来，黎桐缓缓打了个寒战。

昨日像那东流水，现在也呼啸而过。

“旷野频道，旷野拍摄间。分别是监控城邦居民日常生活的监控间和，制造城外虚假现实的制片厂。”黎桐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挂在栏杆上回头寻找洛枝的手勾住，小动物一样黏黏糊糊：“在这里我创造了摩西。”

“去下一层吧。”洛枝推推她的背。“还有，旷野频道是绝密机构。你能选择的只有保密和半保密等级。”

“切尔诺贝利研究院：隶属白塔，半保密级，实际上只从事畸变核辐射相关研究。我们所有防护设备，药物，服装，水源净化装置都是切尔诺贝利出品。”

“普罗米修斯医院：地下部分负责监测城邦日常中不稳定基因人群和冷冻胚胎保存。这里曾经作为畸变前打造的人类文明存档点，拥有六万份基因样本和冷冻胚胎。所以说——即便所有公民都因为基因崩溃而死，只要这里还存在，我们也能再造出一批没有任何污染的纯种人类来，保密机构。噢，地上部分就是中心医院。”

“听起来就是如有必要，完全可以重启整个城邦文明。”黎桐站在冰窖的门前，踮着脚尖从唯一的窗口向内望。

“可它原本就是为了重启人类文明而设立的啊。”洛枝耸耸肩。“你知道在他们发疯决定用几千颗核弹达成前所未有的命运共同体来手拉手心连心之前，这个星球曾经有两百亿人口吗？戈尔德温城才多少人口，二十万？只需要一个胚胎就能繁衍出78胞胎了……”

“人类是消耗品，公民是城邦珍贵的消耗品，首席是那些珍贵消耗品里最宝贵的一个而已。”她轻轻挑起眉梢，用一种压着笑的欢快语气调侃道：“当年我站在你那个位置的时候问了我的老师一个问题，血肉苦弱如此，小黑山羊，不如你也猜猜看？”

是啊，血肉之躯太脆弱，基因编辑也只是饮鸩止渴的技术，可为什么还要继续保留肉身呢？

“巴别塔重建互助协会：城邦的能源核心，绝密级。”

“你们真的没有好奇过城邦的能源结构么？”

“城邦所倡导的美德之一：缄默。不对一些习以为常的问题刨根问底。”黎桐煞有其事地托腮：“这个问题官方从没有给出过明确的答案，电力，我们只需要在一些节能预案中投票不是吗？”

“可戈尔德温这样一个以电力为基础的国度，却连模拟自然天气系统也要用电力供应，加入真要计算，必将是一个天文数字——除非乌克巴尔正下方有一座矿山或者油田。”

矿山或者油田也只是说说而已，说到底，一切不可再生资源的开发都会对空中楼阁一样的戈尔德温城的存亡造成不可磨灭的威胁，到时候面临的可能是整个城市的沉降。

“bingo~”洛枝笑嘻嘻地：“我们的确坐落在一座矿脉上，只不过是一种名为铀的稀有矿石……”

她带着黎桐一路向下，这是一条纯黑的通路，尽头是一间总控室，白袍的执勤人员在验证过她们的资质后闪出一条道路。

这里是一座核电站，戈尔德温城的地狱，与终极秘密之地。

半裸露的地下洞穴，舒适的气温，适合正常农作物生长的土地和环境，干净，充沛的地下水循环系统，一座垂直的地底冰湖，一个基因库，一座核电站。在这个被核辐射摧毁的废墟上，巴别塔的重建是一种讽刺，但我们别无选择。

……

“接下来你该去见见那些能话点事的人了。”洛枝有点饿了，走的时候毫不客气地从同事手里薅了一个苹果，啃的口齿不清的。

“……唔，托马斯阿奎那哲学沙龙：简称“梵蒂冈”，乌克巴尔的行政中枢，外界可知部分属于城市代表集中委员会，保密级。”

“你们机构起名都还挺有意思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引人遐思嘛。”

电梯霍然洞开，穿的像个中世纪牧师的人已经等在门口，洛枝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将自己的女孩交到那人手上。这里的装潢沿用了教堂的肃穆大气，室内只有装饰的花朵与黎桐的背影是纯白色，可世上没有神，所有的威仪和排场只为了教皇留存——当然这场会面一开始就只针对“白塔的首席”一人，没有任何一个像黎桐这么年轻的戈尔德温城领袖来到梵蒂冈——教皇还未老去，耶稣却来到了圣城，这种级别，她参与不了。

“女士，吸烟请到旁边的休息室。”

洛枝有些心烦，只能随便应了两声，将刚点燃的烟头掐灭。

……

“最后一站了，《霍乱时期的爱情》读书俱乐部：外出部队，绝密级。负责采集球外可利用矿石，植物，可处理水源。 ”

“部队为什么要叫读书俱乐部？”

“因为爱情当然是一种惩罚啊。”

这也是一个相当寂静的楼层，只有她们穿着沉重防护服的鞋底打在地板上的回响。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纯机器部队，只有少数人类编外，那些人只负责维护外部信号设备——他们都是城邦的叛徒，而唯一的刑罚是不穿戴防护设备随行几次，不需要怜悯他们。”

洛枝拉开一具冰棺，里面的人脸颊已经烂成两个大洞，蒸腾的冷气萦绕在他溃烂又青紫的皮肤上，但他还活着，勉强还能看出是一个人的样子。

黎桐推着冰棺和洛枝一起离开这里，柯盈已经等在外面了，相□□头示意后洛枝将推车交给她，柯盈将准备好的口袋递给黎桐，里面是一身新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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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辐射病最后的样子。”

“基因链断裂，全身溃烂，肌肉，眼球，舌头，会一块块身上掉落。昨晚过后他的最后一次使用已经结束，我把他解冻处理掉了。”

她看了一眼黎桐，青年已经换上了纸袋里那身【托马斯阿奎那哲学沙龙】的黑色制服，由中世纪的牧师服改制，分外端庄雅致。她在镜子前将额前的发向后梳去，白塔的白色长袍温顺地搭在她的臂弯，倒衬得她整个人更精神矍铄了些。

黎桐只在梵蒂冈里待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她彻头彻尾已经属于这座倒置的高塔了。

出来后她太沉默。洛枝低声笑起来，捏捏身边人还有些孩子气的脸颊，蓝眼睛明亮澄澈，很温和，像潮水边缘苍白的浪花。

“黎桐。”

“血肉之躯，是城邦，每一个公民必须付出的代价。你答应过我什么？”

任由女人捏了一会自己的脸，黎桐随后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眼眸和她的衣服与发色一样漆黑，却还是湿润的，像藏了一座静默深沉的海。

“好啦，原本我是不想在这个环境里和你说这些的，在我的设想里应该是在黑羊之墙的落日，市中心植物园也很不错，我们还可以在那里合影，我给你说这可是日落之旗的优良传统……”

洛枝把脑袋凑上前去，成功和黎桐头碰头。

“我不想要金翅雀的眷顾了。”黎桐突然别扭地开口。“等我做了市长，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句口号改掉。”

“《约伯记》11：15-17 ：和合本那时，你必扬起脸来毫无斑点，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黑袍的“教皇”气质更像一位军人般坚毅。他合上手中的书页，大约三四十岁，面容却十足沉静慈悲：“欢迎你来，白塔的第十六位首席。”

“你想改成什么？”

“无知而幸福的神治时代将要过去了，外部辐射已经开始大幅度降低，城内的能源也将要在五十年内行至枯竭，我们需要那位跨越红海的摩西，将戈尔德温带至应许之地。”

“我们需要的不是你，而是以你的形象出现的最后一位神。我们要你做旧约的最后一章，新约的起始；我们要你全能，要你言行一致；要你和煦，要你绝对可靠务实；要你全知，要你可以洞察过去现在和未来；要你真实，要你能做到一切，也还是戈尔德温城的公民……”

“致新世界。”

“这就是不那么美丽但真实的旧世界，在你能撼动它之前，你的前路没有自我或者任何乐趣可言。愿明亮与自由的金翅雀与你同在，我们同样真切地期待着，你能真正改变它。”

“我只能采取一种行动，而且我必须采取这种行动，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致新世界？”

洛枝在口中来回倒了几次，嘴角微微上扬，毫不犹豫地对她深吻下去：“我喜欢这句话，黎桐。”

那么，致意新世界的第一对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