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万零六千七百。一张账单被温小家拿在手上,轻飘飘的纸上印着黑色字体,可如今她的心却有千万吨重。
现在是晚上凌晨一点多,她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那,只有月亮凄凉微弱的光照进来,看不清,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初明礼被她这么一说要离婚,劲缓不过来,说要出去散心。温小家已经不在意了,随他而去,早上七点就去民政局办手续。
就这样,她看着桌上的两个结婚证看了一晚上。
清晨六点,没有等到初明礼的开门声。
七点、八点亦然。
温小家脑子里闪出一丝疑惑,她先是去叫醒了初煦送他到幼儿园门口。幼小的他经历昨晚发生的事情后仍然没有回醒,下车前紧紧环抱着妈妈的腰,脸就那样贴着,像个腰带。
“妈妈——”初煦贴着腰说,语气拖带着奶音。
“哎。乖宝听话,咱去上幼儿园啦。”温小家温柔且耐心的哄道,“回来妈妈给你奖励棒棒糖。”她误以为是他不想上学。
虽说昨晚的事事发突然,这不止会让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吓到,可能还会造成心里阴影。可初煦却沉迷不语,早早就睡着了。
而今却紧紧抱着温小家不放,小手抓着妈妈的衣服。
“妈妈——”,他又叫道。
“哎——”温小家宠溺道。
“我爱你。”初煦几乎脱口而出。
可能是幼儿园老师新教的词汇,也可能是看电视听到耳朵都熟捻的台词,都不会是温小家即将逝去的爱情。
“我也爱你,妈妈很爱你。”温小家不知怎的有些哽咽,不过还是强忍心绪,将初煦送进了幼儿园门口,她这次特意嘱托老师只要是除她之外的任何人来接他都不许带走。
至于初明礼,他一直到下午都还没出现。温小家尝试拨通他的电话,可并未有结果。
这种无头苍蝇般的头绪一直维持到今天晚上。
温小家刚看完睡着了的初煦就听到了敲门声,她快速打开,映在眼前的是房东。
房东提醒明早会停水,顺便告知她房租得交了。
温小家连道好。
漆黑的夜晚,空荡荡的房子。房东随口一问:“你家那位呢?”
温小家尴尬一笑道:“……不知道,可能是加班吧。”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初明礼去哪了,今天她上班比较忙,也没有回家做饭,带初煦出去吃了。
房东似乎有点震惊,她先是瞄几眼左右,然后进一步的好跟温小家说:“我今天不是上来收房租吗?就看到你家开着门,我以为你忙忘关了,怕进贼么,就走过来想帮你。”她神色自若超小声道:“你猜我看到谁了?我看到初明礼了。”
还没给温小家反应的机会,房东继续道:“我看见他背着个大袋子,在客厅翻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呢!”
“什么……”温小家讷讷地走回客厅,停留在电视机柜台,蹲下猛得拉开那个黑漆漆的抽屉,里面被翻得乱。
她好像懂得些什么,那些是不得不承认的。
曾经里面存放着许多照片,因为初煦想看所以就一直放在矮的地方。
散乱的照片没有一张不在,相册里面仅夹着的一张存折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本就昏暗的世界灭上了最后一根蜡烛,掐断一根头发一样简单,流泻的伤口,无法修复。
一堆照片上,最明显的是前年拍的全家福。那时初煦才刚刚满月,乖乖窝在襁褓里睡在妈妈的怀里,爸爸脸上挂着溢出幸福的笑,和蔼可亲的一家人的模样。
初煦被动静吵醒,他懵懵地爬下床,没穿鞋,走到了温小家身旁。他看到蹲下还是比自己高一点的妈妈正倚在抽屉旁,客厅很暗很暗,一盏灯没开,可是他能很清晰得看到。
看到妈妈在哭。
无声的哭泣。
幸福就像雨水一样拍打不完每一片树叶,我也不会把我的心全部都分割毫无保留的给你。
小小的初煦不懂妈妈为什么要哭。他也会哭,出生时哭,跌倒时哭,感动的哭……可是他感觉妈妈很心疼,他也很心疼妈妈。
温小家在无声的抽泣。她感觉到初煦来时就再也忍不住了,嘴巴颤抖想压抑的情绪终究还是爆发出来,放声痛哭。
或者是感性,初煦轻轻地抱住了妈妈,眼角也流出眼泪。
“初煦啊,妈妈……妈妈只有你了。”
半夜的不亮灯的楼层,月光下唯有两个月影互相依偎。
初明礼跑了,无声无息的跑了。
春天将至,柳树生长期又到了。孤儿院里的几棵越长越盛,长到被溪水沾湿。
林于岷正蹲在一棵树下捣鼓着。
中午,烈日当空,在外面暴露久了背部就会溢出一层薄薄的汗。
林于岷额头布满了细细的小汗珠。他扔下小铲子,把一旁的小铁盒放进他刚刚挖的洞里,又将其填埋。
埋好看不出一丝痕迹后,他拍拍手,又用手擦拭额头的汗,很满意的站了起来,眼里充满笑容,仿佛一切爆晒都值得。
铁盒是他上次和小朋友们一起吃曲奇饼干的时候问了老师要的,一个正正方方的灰色铁盒,上面还印着某个牌子的英文。
上课时,老师会教大家折纸。有飞机、星星、千纸鹤和船,都可以挑着折。他会了折飞机,却总是飞到空中就坠落;他又会了折星星,但笨拙的手却总是挤压至扁它。
一颗灰落落的心,一双小手抓起桌上的白纸,看着老师折船的步骤。
先对折,然后两边折进两个三角形……
变幻般地一艘纸船出现,尖尖角角是它生命的,现在它栩栩如生的诞生。
终于,橡皮擦擦干净灰白的心,林于岷重回信心。
不知为何林于岷总是执着于折船。
虽说他有时会跟着老师看书,枯燥黑白的字体他看得不太懂,老师都要被他问厌了,是真的烦,看一段可能得问个五六次,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看完一章。
不过他挑了个他感兴趣的题目来看:帆。
总体大概讲述了一个船夫每天清晨准时上船捕鱼,吃的是鱼,住的是海。春天开始时,鱼类甚多,船夫最爱钓新鲜的鱼,他最常钓黄花鱼。因为他的大黄狗爱吃。普遍的狗都是爱吃罐头和肉,他的狗跟他太多年了,随他吃了,每次做黄瓜鱼狗都得吃十来条。
......
后来船夫卖鱼赚了一些钱,他很高兴,买了一些材料自制了一艘船,剩下的钱全存了起来。
有了大的船,风浪大了,他就会支起帆。支帆的时候应该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不知为何,吹着海风,听着海水的伴奏。
风、海水和船夫都是自由的。
……
所以他对船颇有印象。他折了一只他认为最完美的纸船想送给初煦,当然饼干盒里不仅只有这个玩意儿。
好,林于岷心里想,明天一早就带初煦来这里!!
得意的人总是会得意。
但那个人忘了也会有失意。
第二天清晨,窗外洒着零星点点的雨,天气骤然降温,抬头全是阴云。
不过没关系,林于岷穿好外套和袜子。因为今天是初煦的生日!他难得没有被天气牵动,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还特地去找了老师问了老师什么时候会雨停,老师说大概过一会,他不放心又去借老师的手机看天气预报,直到天气预报说十点不下雨时他才放心。
等到十点,等到雨停。就可以把初煦约出来啦。
然而时钟滴滴答答过去,林于岷从吃完早饭就一直在窗户边守护着,还连忙拒绝了好几个小伙伴的游戏邀请。
雨虽说不大,是毛毛雨了。但老师是不会让他们出去的,会淋湿感冒。可他等不及了,他像是盼者归来,一口气跑到这个时间点初煦一定会在的图书室。当他拉开门,室内浮现的却并没有一个人的身影,圆圆的小木桌上还放着未和上的课本,地上散乱的积木。一切如初,可少了个相伴的身影。
林于岷以为他今天不想看书,可能他还在睡觉吧!
他又跑上楼去找初煦,他原来的房间没有,就一间一间找。可是现在这个时间也没有人会再在房间睡觉了。
他开始不安,又去厕所里、厨房里。
初煦还是没有出现。
可他到底还能去哪呢?
林于岷开始胡乱跑着,他心里隐隐坚信他今天一定能看到初煦的。他之前略过的地方,院长办公室现在正巧路过。本以为这是最不可能遇到他的地方,他差点到门口时想往回走,里面却有人在讲话,传到他耳朵里面,是初煦的名字。
他眼神闪动,悄悄走上露出一只眼睛偷看。
办公室的玻璃门覆有马赛克模糊,但还是露出一小块可以看到里面的地方,而且不隔音。
院长和他找了好久的初煦就在里面。看到初煦的那一刻,他差点破门而入,还好他的冷静战胜。初煦对面还站着一位陌生女人。那位女人穿着羊毛米白色大衣,穿的还是裙子,也不怕冷,头发略长。
当她的脸转过来的时候,林于岷看得有些慌神了。
他居然觉得初煦和那个女人长得有点点像。
可能是跑晕了,傻了吧,林于岷想。
他还是像个小偷一样蛰伏在那里。
“……领养?没问题啊。”孟院长对那个女人说。
“不好意思,您好像理解错了。我是来带走他的。”温小年对他说道,同时看着初煦。
“我是温小家的妹妹温小年。”
愣了一下后,孟园长推了推眼镜,他也有点惊讶,没想到温小家还有个妹妹。其实这样也好,初煦终于有家人了,而且还是亲妹妹。温小年出示多种证明,有出生证明、合照等等。
孟园长眼镜反了一下光,悄声感慨,他希望初煦以后能过得好一点。
初煦看着他们交谈,看似默不作声,实则心中杂乱无序。他也听得懂:有人来接他了,是妈妈的妹妹。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回家了。
身处门外的林于岷懂了。初煦要被接走了,而且今天就要走。
别走。
我不想你走。
初煦你别走,初煦你别走……
他一步步倒退,被不知何处来的小石子绊倒。不觉任何疼痛,眼神黯淡。
不知从何时起,初煦已经被他当作一个能够让他疼痛来形容的东西了,这样的事像在撕裂自己的身体。初煦要走,他阻止不了,他不能这么做,也不该这么做,初煦也不会为他这么做。
今天是他的生日,就算他要走,也可以送他生日礼物吧。林于岷喃喃道完就跑去林荫处,挖出埋在树下的礼物。
挖呀挖呀……一滴水滴落下来泥土里瞬间淹没。
挖土很累,可是今天有风没有出汗。
当他揣着小铁盒到达办公室时,门口敞开,室内无人。
啪踏。铁盒瞬间落地,声音不大不小一声闷。盒盖打开,里面东西七零八落落一地。纸船最为显眼,因为这是他最想让初煦看到的东西。
林于岷来不及了捡起散落的一片上的船,他今天上午跑了好久,他现在又跑到大门去了。果然,在门口看见了他们。初煦已经背好书包,正站在那个女人一旁,他们两个大人还在交谈着什么。
不重要了,只要初煦知道就好。他捏着纸船朝他走去。
许是初煦注意到了视线,他转头看了林于岷好一会,最终林于岷停在他面前,他的视线也跟随到眼前。
“哝,给你的。”
“恭喜你回家了。”
林于岷像泄气的皮球,他想说的是生日快乐。
纸船被接过。林于岷其实特别特别高兴,但是这场高兴来得也太迟太迟了,迟到他们分别。
“谢谢你。”初煦双手拿着,很珍惜道。
林于岷感觉他感冒了,吸吸鼻子嗯了一声。
耳道旁传来温小年温柔的声音:“初煦,走吧,和大家说再见。”
初煦听话说了再见。
“再见园长。”
孟园长有点舍不得地回应:“唉。再见咯!”
车子已停好在门口,温小年先上车启动,初煦跟随。
走着走着,他突然回头,温然笑道:
“谢谢。”
“再见,林、于、岷。”
汽车驾驶而过,再也不回头。
天上太阳跑了出来,阳光晒得眼睛发酸。
可是太阳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