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之森的手里还拿着榔头,身旁的火炉燃烧出轰轰的响声,一度盖住了他的耳朵。
说不定就是因为火焰燃烧的声响,他才会听到绀音说,她要去柱合会议。
他把炉火稍稍弄熄了些,又往门口迈近两步,别扭地歪着身子,想把绀音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点。
“你刚才说,你不想去柱合会议,对吧?”他以自己的认知把刚才听到的话稍微加工了一下。
“不对啦!”绀音的否定来得干脆,多少带着一点气鼓鼓的感觉,“我说的是,我要去柱合会议!”
“哦——”
原来真的没听错啊。
铁之森难免有点意外。
他可没有忘记,昨晚光是听到柱合会议一词,就已经被吓到惨白了脸的绀音的模样,自然也不会轻易忽略她听到自己能免于出现在那样让她紧张的场合时,乐到恨不得直接跳到房顶上的欢快姿态。
明明都已经避开不情愿的事情了,怎么才过了几个钟头,就改变心意了呢?铁之森有点不太明白她在想什么。
试探似的,他问道:“你不是不喜欢柱合会议吗?”
“唔……我的确是不喜欢啦。所以实际上,我不是为了‘柱合会议’这件事才去的。我主要是想要顺路去找主公大人。”
“去找主公大人做什么?”
“问问他知不知道日之山神在什么地方,顺便找一找矿脉的记录。”她顿了顿,忽然转过头,只盯着天花板,话音带着一点莫名的心虚,“谁叫五郎你走路很慢。要是在旧村子的神社里找不到日之山神的指引,你就得慢慢吞吞踱到主公大人那里去要线索了。可你走路那么慢,人也小小的,主公大人的宅邸又好远,真怕你会在路上被风吹跑!”
“吹……吹跑?”
铁之森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男孩节与挂在杆子上的鲤鱼旗。旗子会被风吹得胖乎乎鼓起,在风中晃动不止。
就算自己现在再怎么瘦小、步履再怎么缓慢,应该也不至于会被风吹走吧?他暗自这么想着。
绀音当然不知道铁之森正在沉默地琢磨着什么——当然也猜不出男孩节的鲤鱼旗正在他的脑海里飘个不停。她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所以说,倒不如免了麻烦,由我直接去找主公大人要记录就好了。”她把竹椅的扶手拍得啪啪响,“这样肯定能轻松好多啦!”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即便再怎么迟钝,也足矣明白绀音那粗笨的关心。更何况,铁之森早就意识到了。
一如既往,他很想拍拍她的脑袋,可惜手上满是炉灰,要是在她的发丝上留下了脏兮兮的痕迹,可就太对不起她的关切了。
从一旁抽了条抹布,铁之森擦着手。他还是得说:“要是你是在不喜欢柱合会议的严肃氛围,也不必刻意勉强自己。”
“唔……我想过了,我用不着出现在会议的现场,毕竟我的目的是翻看记录嘛。”她潇洒地摆摆手,“再说了,现在都不剩几位柱了,就算他们聚在一起,也肯定不会比以前更尴尬啦!”
“绀音。”
铁之森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绀音还不曾拥有过自己的外号或是小名。虽然短暂地被刀匠们直呼为“刀”,但这也是刚来村子里才有的事。无论是在刀匠村还是在短暂停留过的蝶屋,大家都以“绀音”称呼她。
诚然,每个人的声音、语调都有所不同,即便是呼唤着同一个名字,听起来也总会有些区别。而此刻的这声呼唤,比任何时候都还要严肃一点,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她立刻僵住了面孔,默默地坐直身了。
“怎么了?”她把双手搭在了膝盖上。
“你刚才说的话不太礼貌。”
“哦……”肯定是炉火又旺起来了,扑打在她的脸上,烧得连耳朵都在发烫,“我需要道歉,对吗?”
“对。你就对着天空,先向去世的柱们说一句对不起吧。”
“我知道了。”
绀音噔噔噔跑出去了。
耳朵上的热意还是甩不开,伴着步伐一下子钻进了衣服里,被并不厚重的布料盖住,怎么也逃不出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也有可能这只是错觉而已,索性抛开了这点不适,专心地合拢手掌,说出了这句从未如此虔诚的道歉话语。
“我讲完了!”她又跑回来了,“然后还要做什么吗?”
铁之森刚刚举起的榔头又放下来了:“然后啊?嗯……我想想。等到你去见主公大人的时候,别忘了到柱们的坟前祭拜一下吧,好吗?”
“好。”好像想起了一点什么,而且一定是和墓地有关的事情,她不自觉沉吟了片刻,“啊,我先前遇上阿文了!他说他不敢到去世剑士的坟前去。”
“是吗?阿文他怎么了?”
终于能有机会说起这件事了!
绀音把白天听到的、看到的,一股脑地统统倒出来了,顺便加了几句——其实是很多句没用的废话。整个对话变得无比冗长,总得费点劲才能抓住这番描述中的重点。
“就是说……”面具下,铁之森的眉毛已经快要拧成螺旋的形状了,“阿文觉得是自己没有锻造出更好的刀,所以才害得剑士们去世了,对吧?”
她用力点点头:“嗯!嗯!我好想和他说点什么,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再然后,他就走掉了。”
“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确实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孩子。”他轻轻叹气,“会自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谁都不会想要看到生命逝去,我年轻的时候也常为了这种事感伤。为了他人的痛苦而痛苦,这份同理心正是我们身为人的证明。鬼可做不到共情。”
“哦——”
绀音好像听明白了,但也没有那么明白。她点点头,试图通过这种摇晃大脑的方式把话语中蕴含的哲理通通塞进脑袋里。
“很多事情,只要问心无愧地完成了,这就算足够了。事后再懊恼,是最没用的事情。与其被过去牵绊着,倒不如想想未来怎么才能做得更好。”他忽然转头看绀音,“你说是不是?”
“对!你说得好深奥呀,这些话你一定得再和阿文说一次才行。”
“那可不行!”
真没想到,铁之森居然拒绝了,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难得在某个人面前展现出了脆弱的一面,要是被更多人知晓了自己的忧虑和痛苦,只是更叫他煎熬的。”他煞有介事地说着,“这些话,应该由你告诉阿文,但千万别告诉他这话都是我说的。如果你有别的什么想要传达的,也痛痛快快地同他说吧!”
“我想传达的……这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了。”
“没关系,不着急。天还没亮,你可以慢慢地想。”
话虽如此,但到底能不能琢磨出来,绀音自己也给不出一个定论。
总之,先把铁之森刚才说的话也一起塞进脑袋里吧!
“你说你是看着阿文长大的。”她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铁珍也说他是看着你长大的。”
“对。这就是一代一代的传承。等你活过了十几二十年,也可以骄傲地说出这样的话了。”
“用不着十几二十年,我现在就能说了呀——义勇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从会掉眼泪的小剑士到正正经经的柱,这绝对是“长大”没错了!
铁之森琢磨着她的话,居然觉得真的很有道理。正打算应和几句,却见她忽然站起身,往屋外跑去。
“我想到要说什么了!”绀音风风火火,“我现在就想告诉他!”
“哎——可阿文还在睡觉。”
“我知道呀。所以我要在他家门口等他起床!”她挥挥手,“我出发啦!”
连道别都来不及说,她一下子就跑远了,消失在黑夜的边缘,但脚步声却无比轻快。铁之森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最后一缕发丝也见不到了,才重新拿起小锤子。
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阿文家就在边上,绀音记得住位置,自然不会迷路。夜晚还有好久,她就窝在了阿文家的门口,耐心地等待着。想说的话语在心里滚了一遍又一遍,黑漆漆的时间比平常更快地走到了尽头。
在破晓后的不多久,阿文家的门吱呀一声敞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飞到半空的火男面具。
“绀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事和你说——就是关于昨天的事情!”
不等他给出肯定的答复,绀音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了。
装在脑袋满满当当的话语,此刻全部倾倒出来了。
她说了好多好多,多到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可能是在转述铁之森富含哲理的话语,也可能是自己琢磨了大半个晚上的想法。她脚下的影子一点一点变短,风也被日光熏得温暖。她只听清了自己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非要怪罪的话,那就是鬼作的恶,所以不会有人怪你的,去世的剑士们更加不会。他们一定会希望你去探望,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被忘掉,刀也一样。只要知道自己还能被挂念着、在世上依旧留有痕迹,就已经足够了!”
倾斜的日光把阿文的影子投在绀音的身上。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前襟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但是没关系。
朝阳很快就会把咸涩的水泽晒干。
阿文胡乱地点着头,不过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只能听到混杂在一起的“你说得对”“没错”“我必须”之类的。他又忽然跑来跑去,从屋里拎了一个包袱出来。
“不用等到春天了。我现在就去祭拜他们!”这句话倒是坚定而完整。
“好哦!”绀音也推着他往前走,“快去快去!”
阿文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走了好远,还回头向绀音挥手,一句“谢谢”被风吹了好久才送到她的耳边。
这阵风似乎也要将她托起来了,绀音从未感到如此轻飘飘。简直像是乘着风,她自在地飘回了铁之森家。
叮叮当当的声音依旧,其中还掺杂着更加沉重的咚咚声,是早已醒来的义勇正在劈柴,把上半身俯得低低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了。而一天里基本都在睡觉的宽三郎也难得精神抖擞,叼起碎木片,丢进一边的小竹篓里。
没由来的,绀音冒出了一股恶作剧似的冲动。她加快脚步,一下子扑向了义勇的后背,紧紧抱住脖颈,很调皮地勾在他的身上,真像一只青蛙。
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害得义勇差点失去平衡,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了。但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在作怪。
“你这样捣乱,我就没办法干活了。”他试着甩甩身体,“快下去吧。”
“才不下去嘞——!”
绀音故意把话语的尾音拖得好长,仿佛带着一点得意,真让义勇无可奈何。
“那我就要你扔下去了。”
“好耶!扔吧扔吧!”
威胁完全没派上用场,她反倒更加开心了。
求仁得仁,绀音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义勇一俯身,当真把她丢到了地上。在“砰”的重响之后,扬起了好一阵尘土。
这动静着实不小,连铁之森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探头出来看了,叫他们不要玩得太闹腾。宽三郎则是像模像样地叹着气,说她是个笨蛋。这些绀音全没有放在心上,依旧任性地躺在地上,笑个不停。
义勇向她伸出手:“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哼哼——”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定,只发出了这般意味不明的轻快哼声而已,真不知道她心里是在想着什么。
直到被义勇拽着站起了身,她才说:
“因为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