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碗底的最后一口汤,豪爽地把碗往桌上用力一放,还来不及发出惬意的叹息声,绀音注意到桌对面的义勇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视线不是直到此刻才突然出现的,只是绀音迟钝地这会儿才察觉而已——刚才实在太专注于今日的早饭了,她都不知道义勇究竟是什么时候才放下筷子的。
而义勇这幅面孔意味着什么,她当然也是不太能看明白的。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只是眉梢偏低了一点,看来勉强能够纳入到“心情郁闷”的范围之中。但究竟是什么害得他摆出这幅面孔,绀音就更不明白了。她困惑地左右瞄了几眼。
看看小饭馆里不知何时坐满的热闹餐桌,又探头望望窗外昏暗得任何时刻都会落雨的天空,再联想到他们长途跋涉了这么久,眼下距离刀匠村只间隔两个村庄的这个事实。她的思绪飞到了杂七杂八的各种地方去。
想是想了不少,可惜绀音心中的疑惑却是半点都没能裂开。
无论是闹哄哄的环境还是昏暗的天色,貌似都很难构成某些人摆出臭脸的原因吧?
不过,说实在的,临近刀匠村这件事确实是有够让她觉得烦恼的,但也不至于害得义勇也染上同样情绪才对。要是连他都不情愿去刀匠村的话,那还得了——这么一来他们不就真去不了刀匠村了嘛!
冒出了这种奇奇怪怪逻辑不通的纠结念头的绀音,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心思马上就要暴露出来了。
赶紧转念一想,说不定义勇的臭脸还是由于阴沉天空在作祟吧?
她知道的,天气貌似是一种会影响到人类心情的重要因素——非常不喜欢阴天的绀音如是想。
琢磨了老半天,合情合理的理由是半个也没找到。她索性学着义勇的样子,也垮下了面孔。
“干嘛,你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压根没考虑过弯弯绕绕的迂回质问,她干脆直白地问道。
绀音觉得自己对义勇的模仿绝对是无比相似,真可惜手边少了一面镜子,没办法让她好好欣赏自己的完美演技。
没有镜子,其实也不失为好事一桩。否则她的自信就要被当场打破了。
该怎么说呢,她现在的这幅耷拉神情,确实能够看出那么一点义勇的影子,然而多少有点用力过猛了,称之为“超级无敌加强版臭脸富冈义勇”都不够。拧起的眉头与直指向地面的嘴角在她光滑浅白的肌肤上刻出几道浅浅的皱纹,饱满的脸颊也变得稍稍凹陷了些。虽说这点沟壑倒是不至于让她看起来像个苦巴巴的老婆婆,但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只盯着这样的她看了短短的几眼而已,义勇便默默移开了目光,游走的视线颇不自然地落在了木桌子的一道陈旧裂缝上,话语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感。
“我在想,今天的这顿早饭,你吃得好像不少。”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甚至都从桌角的边缘挪开了,于是桌上堆起的空碗也从余光之中消失。他只看到了绀音猛得缩进椅子底下的一只脚而已。
倘若出于严谨性,那么义勇话中的“好像”一词应该删掉。因为她真的吃了不少。
牛肉饭吃了三碗,炒乌冬添了两回,追加的猪肉大酱汤已经喝空了满满当当的一大盆,装裙带菜的碟子垒起来说不定能够比桌角还高。要不是他出声说话,她那探向栗子馒头的右手估计都已经精准地抓住目标了。
以上这些,就是绀音小姐在抵达这家小饭馆的三十分钟后实现的战绩。
看着这堆空碗空盘,绀音下意识想要反问出的“是吗?”倏地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僵在半空的右手停滞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如同下定决心一般猛得往前一伸,把栗子馒头抓进了掌心里。
居然是在为了她吃得太多才用如此微妙的表情盯着她看吗?这可真是——
“义勇,你不舍得钱吗?”
她把馒头塞进嘴里,烤得酥酥的焦色外皮啪嗒啪嗒掉在桌上。
“难道我们已经没钱了吗?看嘛,我早就和你说了,房子被烧掉的事情就该和主公大人说一下才对嘛!”
虽说那栋房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且房子里面也不存在值钱的玩意儿,但突然就没了容身之所,这绝对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没有之一。要是主公大人知道了这件事,估计会想办法送给义勇一套新房子吧,或者是提供一笔钱作为注定无法收到的赔偿的替代品(现在绀音总算知道“赔偿”是个什么东西了)。
无论是新房子还是一大包钱,绀音都觉得不错,可是义勇似乎下定决心不想和主公大人提起这件事。
不说的理由嘛,当然是不想给她增添多余的负担。
“就算你不说,以后主公大人肯定也会知道这事的,因为主公大人很厉害嘛。他向来都是什么都知道的。”她抓起又一个栗子馒头,咬了一大口,“还不如早点告诉他嘞。如果我是主公大人的话,会觉得……哇,这个馒头里有一整颗栗子,义勇你看!”
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惊喜地跳了起来,举起手里吃得只剩一半的馒头给他看。
果不其然,里面还真是放了一颗完整的栗子——不过已经被她咬得缺了个口了。
义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不过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看着马上又要见底的馒头盘子,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
“你现在吃饱了吗?”他问。
“饱了吧。”绀音很严谨地在句末留了小小的一点悬念感,“我觉得栗子馒头好好吃。可以再来一盘吗?但你要是钱不够了的话,我也可以不吃的。”
她还是很贴心的,就是不太多。
听着这话,装在羽织衣袖里的荷包忽然沉甸甸地往下一坠,拉拽着袖子也沉了沉。义勇抬起手,放在腿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钱是够的,你不用担心这种事。我只是怕你的肚子会被撑破。”他坦诚地说,“好几年前,见到过一只过分暴食的鬼。它真的把自己的肚子撑破了。”
塞得满满当当的脸颊忽得僵硬了一下,绀音整张脸都快绿了。
“……求你别唤醒这种糟糕的回忆啊!”
那只恶鬼的脖子是她砍掉的,她一点也没有忘记——所以她依然清楚地记得暴食鬼腹部薄薄的一层皮肤是怎么被撑得彻底裂开、又是怎么在血淋淋的进食啃咬之中愈合的。
粘稠肮脏的□□会从撑开的裂口中流淌而出,散发出脏器的臭味,而后又飞快地合拢。这样的撕裂与重合反复不停地上演,仿佛是个扭曲的循环,即便在脑袋落地之后,那只鬼腹部的巨大裂口还是愈合了整整三次。
身为柱的日轮刀,绀音可以自信地说,各种各样的鬼自己都见过了,但这只鬼的恶心程度绝对无出其右。还是刀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想来真是叫人难受。她一点也不愿意回想。
她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义勇居然会把她和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放在同一句话里。真的太过分了!
绀音恶狠狠地吐着舌头,冲他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我的肚子才不会裂开咧!”
她嚷嚷着,当真有够不服气的。
辩驳的话语说得信誓旦旦,可才刚一说完,她的手就不自觉地搭在了肚子上,不着痕迹地飞快摸了摸,似乎是在寻找说不定马上就要出现的裂口。
确实是吃得有点多了,她的肚子鼓起了明显的弧度。隔着一层布料,触感变得颇不真切,不过裂口倒是一点也没有摸到。她真想赶紧解开腰带好好看一看,但根据义勇所说,随便脱衣服是绝对禁止的行为,她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揣进衣袖里,不自在地攥成拳头。
说真的,她一点也没觉得胃胀。这么看来,她的肚子现在应该还好好的吧?
惴惴不安地担忧着,盘子里的最后一颗栗子馒头,绀音实在是不敢吃了,只好把盘子往义勇那儿推了推,美其名曰“让你也尝尝味道”。
“挺好吃的,对吧?”她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义勇的感想。
“还不错。”他嚼吧嚼吧,给出了更精准的评价,“有点太甜了。”
“哎!”绀音一甩手,“要知道你不爱吃的话,我就不给你吃了!”
“……抱歉。”
“没事。用不着道歉。”
慢吞吞啃着馒头,义勇结了账。荷包倏地变轻了好多,但他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变沉了。
“你今天,吃得比平常多了很多。”
他其实不也想总念叨这件事,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开嘴,脱口而出的还是这个话题。
“是因为心情很好吗?”他猜想着,“因为我们快到刀匠村了?”
目的地近在眼前,这确实算是好事一桩。但考虑到他们的目的地是刀匠村,再怎么好事一桩,落在绀音的心里,也要变成顶顶糟糕的坏事了。
保不齐就是出于寂静抵达刀匠村的坏心情,所以才不知不觉吃了好多东西吧。绀音暗戳戳地想。
想归想,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只哼唧了两声当做搪塞,又随便说了点什么,硬是扯开了话题。
“接下来要怎么走?”她问义勇,“是不是要跨过山谷来着?”
“我看一下。”
义勇掏出了先前隐部队的小伙伴为他们准备的简易地图。
辛苦跋涉了整整四天,现在他们终于临近黑笔画出的路线轨迹的尽头了。新刀匠村依旧坐落在群山之中,想要抵达山中,必须得越过一道陡峭的山谷。
在简笔画所示意的山谷符号上,隐部队的小伙伴画上了两道竖线,在一旁用写上了“山谷间有小桥连通”的字样。
“小桥……呃——”
从山谷底部吹来了潮湿的冷风,流淌的溪流听不到水声,但是能够嗅到池水特有的味道。绀音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但她已经顾不上整理了。
她低头看看地图,又抬眸瞄了瞄眼前架在山丘之间狭窄纤长的两根金属铁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违和感。
“这个。”她指了指眼前这个难以形容的物体,忍不住问义勇,“也算桥吗?”